和美子边说脱衣服,等她说完,也已经光溜溜了。忆如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别人的身体。即使同为女人,她也非常讶异和美子竟然如此落落大方,好像在别人面前裸露是件极为自然的事。
和美子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意识到不对劲,回过头来看僵直的低头站在那里的忆如。“你不习惯,是不是?”和美子轻柔的含笑道:“对不起,耿船长跟我说你可能会不习惯,我一时忘了。我们日本人很习惯与别人共浴,男女共浴也是常有的事。”
“啊?”忆如惊讶得瞠目结舌。
和美子被她的表情逗笑。“如果你从小就光着身子在温泉溪里和男孩子一起游泳,你就会觉得那根本没什么。来吧,我们都是女人,有什么好害臊的?把衣服脱掉,放在你后面的某个木格子里。”
忆如不安的去看看门。“这门不能拴上吗?”
“不能。”和美子蹲到池边,用一个小木盆舀浴池里的水出来冲洗她的身体。“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泡温泉泡太久会昏倒,所以所有的风吕屋都没有门栓。再说,我们日本人也不觉得泡汤有拴上门的必要。
“可是……万一有男人进来呢?”
和美子轻笑。“那就大家一起泡汤呀!”
“怎么可能?!”忆如咋舌。“在中国,黄花闺女要是被男人看到一截手臂就已经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有些女子还因此认定非嫁给那个男子不可。”
“你们的风气太闭塞了。天气热的时候,哪个人不挽起袖子露出手臂来做事呢?我听说你们的女人都缠足,那太可怕了!好没道理。幸好你没有,那你的思想应该比较开明才对呀,来吧。”和美子脚踩进浴池的石阶,慢慢步下浴池。“来泡一泡你就知道有多舒服。这个时候不会有别的男人来,耿船长已经命令他的船员晚一点等我告知他们可以来泡汤时,才能进风吕屋。唯一可能不听他命令闯进来的男子,是我那四岁的儿子裕郎。他已经看惯了光着身子泡汤的女人,要是被他看过的女人都要嫁给他,那他至少已经有十个老婆了。”
忆如不由得莞尔,放松心情开始脱衣服。做梦也想不到,来到异国必须入境随俗,在一个陌生女子前裸身泡澡。这趟日本之行,已经在她平静的人生里数度掀起波涛,往后不知还要受到多少骇浪的冲击。日本人居然不把裸露身体当一回事,甚至男女共浴!太不可思议了!
她脱下衣服,鼓起勇气来面对和美子,羞红着脸用两只手遮掩自己的身体,走向浴池。
和美子轻声笑道:“你的身体很美呀,何必遮掩,又不是丑得羞于见人。请你先舀水,把身体洗干净了再下来泡汤。江师傅,请问你几岁?”
“二十一。”忆如窘迫的回答。她蹲下来,为了拿小木盆,只好让自己的胸脯袒袒在和美子眼前。刚才吃饭时说话都很客气的和美子,这时却不客气的盯着忆如的身体看,好似脱下了衣服的和美子,也脱下了客气的面具,变得活泼大胆。
“中国女子不是都十五、六岁就成亲了吗?你怎么还没出嫁?”
忆如苦笑答道:“我从小就没了娘,”一直跟在我爹身边看他刻佛像、画佛像。我力气不够,没办法刻佛像,只好学着画佛像,跟我爹一起工作。我爹在泉州略有名气,工作一件接一件接不完,根本没时间去考虑我出嫁的问题。”
“你爹太大意了,只顾工作,误了你的终生。”
忆如因为有人批评她爹而皱起眉头。“不能那么说。媒人几次上门来提亲,是我不肯嫁。我宁可终生陪着爹。”“现在你爹已经过世,你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忆如脑中突然浮现耿船长的影像,她被她自己的直觉吓了一跳,失手掉了手中装满水的小木盆,以致把浴池前的石板地全泼湿了。
“你的表情有点奇怪,你有意中人了吗?”
“没有!”忆如连忙摇头否认,感觉自己就像说谎那样面红耳赤的。她心里有点恼羞成怒,觉得这个日本女人怎地交浅言深,多管闲事。
“真的没有吗?你的脸红得像柿子,好像心里藏着一个人哟。”
忆如低头抿紧了唇不吭气,可是又怕和美子以为她默认,只好勉强说:“没那回事。我还在服丧,三年内不会考虑婚事。”
“可是三年后你的年纪就太大,更不容易嫁了。虽然你长得很漂亮,可是女人的青春很短暂。我才二十五岁,就觉得自己开始人老珠黄了。”
“怎么会?”忆如慢慢步下浴池,等到全身都泡进温热的温泉水中,才接着说:“你还很年轻又标致,自然流露着成熟的韵味。”
和美子笑盈盈道:“你真会说话,教人听了好高兴。”
忆如趁机试探的问:“听说有个地位很高的武士很喜欢你,你怎么不嫁给他呢?”
和美子收敛笑容。“我想嫁给高仓的话,八年前我还不认识简克信的时候,高仓就向我求过婚了。”她淡淡的笑。“你如果见过高仓,我想你也不愿意嫁给他。”
“哦?他长得很丑吗?”
“不能说很丑,可是他眼角到耳朵间有一条刀疤,那不只使他的一只眼睛看起来有点奇怪,还削去他耳朵上的一角。不过,我不是因为那样才拒绝他的求婚,而是因为他的刀疤会时时提醒我,他的职业是杀人,不管他是因为战争或因为忠于家臣的职责而杀人,我如果嫁给他,一想到那些他刀下数不清的亡魂,恐怕我一辈子都无法安眠,所以宁可放弃嫁入武士家的荣耀和富贵。”
忆如轻轻点头。“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感受。”她皱起眉头。“我很担心浅井大人建造南福寺的目的是为了养僧兵,我不希望我们亲手雕刻彩绘的佛像和战争有任何关系。”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相信浅井羽代夫人是真心信佛的……叨!”和美子突然聚精会神的盯着忆如看。“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好像一个人。现在我想起来了,你长得跟羽代夫人好像!”
忆如的心霎时怦怦宣跳。“真的吗?”只是碰巧?还是……
“其实我只见过她四、五次,她很少上街,有点神秘,听说她只有在某些节日,到神社祭拜先人或到佛寺上香时才会出门。据她的仆人说,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不会摆架子,也不会对下人发脾气。听说她的身体不太好,经常头痛不已,她儿子的某些行为令她更加头痛。”
“哦?她儿子多大了?”忆如问。
“十八岁,但已经是个色魔了。村子里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孩曾遭受他的蹂躏。羽代夫人事后知道,都派人奉上重金致歉。”
“她管不了她儿子吗?”
“哪里管得了。丸野有他高龄八十九岁的曾祖母做靠山,听说他从小不管做错什么事,都有他曾祖母护着他,他母亲根本没办法管教他。”
“他父亲呢?”
“浅井大人一两个月才回长冈一趟,多半待上两三天就走了。听说他对丸野也相当宠爱纵容。江师傅,你泡得舒服吗?”
忆如点头。“天气冷,泡着热水很舒服。”她摸摸额头。“我好像在流汗呢!”
“那就该起来了。你可以上去休息一下,想泡再下来泡。”和美子走上台阶。“对不起,我必须先走一步。等下裕郎要是困了想睡觉,看不到我就会吵闹。”
“你请便。”忆如看着丰满的和美子擦拭身体,不由得感到自卑。“我也要起来穿衣裳了。”没有和美子陪着,她哪敢多待在随时都会有男人闯进来的风吕屋呢。
第六章
一大早,忆如就被女仆叫醒,等到她漱洗完毕,吃过用紫菜卷包的所谓饭团后,走到旅舍外面,那里已经有两辆装载着货物的牛车在等她。阿冬在用绳子把牛车上的货物捆牢,田叔在和耿船长核对货单。
耿船长瞟她一眼,道了声早,便说:“我们可以启程了。”
阿冬把绳子打了个结,说:“我好了。”
“那出发吧,江姑娘,你跟我坐这辆牛车。”
忆如走上前去,让耿船长扶她上牛车。等她坐好,他绕过牛头,坐到她旁边去,略抖缰绳,轻喝一声,那头身体相当庞大的牛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而由阿冬驾驭,田叔坐在旁边的那辆牛车则跟着前进。
“为什么要用牛车运货,不用马车呢?”忆如问。“马走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日本的马不多,相当贵,而且即使有钱也不见得买得到,因为要有相当于武士的身份地位者才能骑马。”
“这么说来,日本人比中国人还注重阶级之分。”
耿烈点头。“没错,日本人的职业几乎都是世袭的,一代传一代。贵族竞相豪奢,平民生活困苦,平民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从贵族的家奴做起,在拚斗或战争中奋勇的力求表现,也许有朝一日会被赐予一块地,那么他的后代子孙就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