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我亲自告诉你。”
孩子很顺从地点头,恭谨地聆听着。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名了。这就是说,从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携你了。富山,我们很对你不起……”
再说不下去了,咙喉哽着。
丁富山说:“妈妈,多谢你告诉我。没有谁对不起谁,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这么小,他晓得这么说,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师说,他希望得到你的抚养权。富山,我没有跟他争,根本不敢争。”
“为什么?”富山竟这么问。
“孩子,妈妈有做错的地方,怕你会跟我相处不来,反而害你不高兴。”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
富山伸手过来,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说话比起他的这一句来得更甜蜜。
第50节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是你的妈妈。”
“永远都是。”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眼泪再忍不住掉下来了。
“妈妈,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但,你会来看我,不只是给我电话。”
“当然会,我以为……。”
“妈妈,你以为什么?”
“没有,没有。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最低限度每个星期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孩子的欢呼温暖着我的心。
真没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领着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那儿有着母与子的烙印。
那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关系。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饭,对我说:“你今晚的神情有点怪异。”
看出来了。
“复杂得很,既有欣愉,又似还有惘怅。”柏年说。
真是聪明人。
欢喜的是蓦然之间,富山似变回母体内的一个小馨儿,跟我心连心、体贴体,母子情深,分不开、割不断。
惘怅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说我还爱松年不爱?
然,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对于柏年,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无法解得掉的结,缚在心头,紧紧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畅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问。
“也许是吧?”
“你那套中央厨房制度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还有三个礼拜到个半月的样子。”
“只要办好了这件大事,其余的就可交给下属去办,是不是?”
“凡事亲力亲为。”
“总得放松一点,透一口气。”
“说得也是。”
“那么,”柏年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国走一次,散散心,然后考虑你的终生大事。”
我吓得缩回了手,显然的,我的心理准备并不足够。
没有拒柏年于千里之外,并不等于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为外人道。
“曼,你还有顾虑?”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得只愿当骆驼,埋在沙堆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想为干净。
“离开了本城的环境,或许会帮助你作出决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只在乎你!”
说得没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们的环境甚是复杂。”
“一点也下,是你不肯不理,于是益发凌乱。事到如今,你还学不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我们不必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第十一章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静待对方把要说的话讲下去。
“秦雨这次远行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到了那边,她会重新考过律师牌照。”
“是要定居吗?否则考美国律师牌对她没有大用处。”
“也许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远走高飞绝对不是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于应付时艰者,还是会有勇气奋斗下去,秦雨的情况不同。”
我再次缄默,不知该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诉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诸多顾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敌内心的愁苦。她原想亲自给你说这几句话,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浅言深,倒不如由我这个总算跟你共过患难的人说一声,更能显示诚意。”
我呆住了。
宝钏继续说:“秦雨是个大方爽朗、潇洒慷慨人,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我只能如此回应。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觉着难堪与不忍,无辞以对。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样?”
“我?”我轻叹:“还没有打算,真的,太难了。”
“认清楚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经。”
“谢谢你。”
秦雨走了。
能够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负面的结果。谁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阔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羡慕能全无顾虑、率性而为的人,秦雨拥有的客观条件与主观坚持,都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如果环境能对调了,多好。
她必会不畏艰难、不惧舆论、不惜牺牲,与丁柏年双宿双栖。
而我,多么愿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远。
届时,惦在心上的人儿,怕只有儿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带出来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马会去吃午饭。
“妈妈,”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后,煞有介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当然可以。”看着儿子那微带紧张的神情,不禁从心里笑出来。
“你先答应不论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都原谅,你都不会以后不见我?”
“富山,妈妈永远不会把你的过错记在心上,连妈妈自己都曾有过不是,对不对?且我答应,不会不见自己的孩子。”
“好。”
“那么你说吧!”
富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没把话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为难事?如此的口难开?
“富山,你尽管说,妈妈不怪你!”
“妈妈,我求你答应一件为难事,可是,如果你做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明白。”富山再认真的挺一挺腰说:“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明白,相信我长大了之后,更加明白。这是李老师给我说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妈妈做不来,你也会谅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师教导有方,你尽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