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记得?”我苦笑,“当时也总有做得不大方不得体的事,他之所以辞职移民,松年归咎于我施诸于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冯日堂在向我辞行时怎么说?
“他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说,‘丁太太其实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样坦率地认识强权,承认强权,其实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对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过尔尔,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积蓄为后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过舒适的憩静生活,未尝不是好事,我本应对丁松年说清楚这个感受,然,我才开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愿意听下去,故此我只能拜托你,千万别误会我的请辞,是对丁太太有所不满,她的智慧思虑与敢言,尤在我们之上。”
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个惊喜了。
我呆住。
其间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柏年爱我,故此千方百计从正面去看我的言行,发掘到我的潜质之后,捧在手里,记在心上,如珠如宝,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义已然褪色,故此,当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个方向走下去时,对方非但没有出心为我盘算,出力扶我一把,让我能朝正确的方向走,反而为了安抚那已变了的心,而认定我种种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灵气,重创之后不会再站起来。你自一个女人的巨祸之中证明了自己。”
我瞪着丁柏年,感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因而,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
“柏年!”
海浪声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个人的热血在奔流,那种感觉是太难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识。是远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么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甚而是什么过错,而在一个男人心目中显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气壮地抛弃。又同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做过任何轰天动地的伟大事,而被一个男人认为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值得他义无反顾地眷恋。
本身的努力,极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动力,说来说去,还在于对方的感情轻重,因而选取的不同观点与角度而已。
令人既兴奋,又复气馁的一个重大发现。
丁柏年伸手轻抚着我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静听涛声,默默地感受着一阵温软的拥抱。
无可否认,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证。
原想问丁柏年,还会不会到美国去?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命中注定的福与祸、运和劫,都不必查询、追究与细数。既来之则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个新的阶段。
我终于上了律师楼,正式签妥离婚书。
坐在那接待处的客厅时,忽见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拖着两个十岁大还不够的孩子,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啜泣。她身边那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儿摇撼着母亲的手,说:“妈妈不要哭,不要哭,这儿有别的人在,看了要见笑。”
我心想,连小女孩都晓得如此说了,就不要哭吧!
“女儿,你爸爸要抛弃我们了,我事必要把你俩带在身边,让他再看一看,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待会见到爸爸,你们记得要说什么话?”
那儿子是分明比女儿小几岁的样子,朗声说:“我记得,叫爸爸不要抛弃我们,我们永远不要新妈妈。”
那女儿只抿着嘴,没有造声。
她母亲催问:“你呢,你记得要怎样哀求爸爸?”
“妈妈,我不要求他,为什么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根本不会走。”
“女儿,没有了爸爸,我们活不下去。”
“他已经离开我们大半年了。”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灵气所钟,慧根所在。
谁没有了谁,不是仍然活着。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儿不听她的说话。
怪不得她。人总要经历过某些阶段才到彼岸,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阶段。我也曾经此苦。
从律师楼走出来以后,天朗气清。
忽然地惦挂着一个人,不想再回到写字楼去。
我开车到丁富山的学校去,泊在校门口,等放学。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没有跟富山见面,电话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频密了。其间有个小小的,然非常明显的转变。富山曾在上星期于电话里头问我:“妈妈,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为生意越来越多之故。”
对方再没有把话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这样问。
“妈,没有。”丁富山停了一阵子,再说:“李老师给我说,妈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日以继夜的工作。”
李老师是富山的家庭教师,是个清苦的大学生,一直跟富山合得来。没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况。
“是的,富山,对不起,妈妈总抽不到空来看望你。”
“不要紧,我很好。”
忙碌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49节
抽不到空去跟儿子见面却是谎话。
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那有做不来的。重组身份以致于整体生活尚且可以应付,又何况是一天的时间。
我之所以没有去跟富山会面,只为我害怕、我歉疚、我惭愧、我抬不起头来面对在整件事件之中最无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个人。
刚才看到律师楼头的一幕,我原以为自己比那妇人聪明,因为她还在水之中央,苦苦挣扎。我却明显地有足够的力气,游上了岸。纵使身上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只要轻轻拭干身子,别触着痛处,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个有头有脸有骨气的清爽人儿,足以亮相人前,而无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妇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双儿女不放。那儿子与女儿,无论如何的站到她的一边去,言听计从,也总是一份无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师楼头办的离婚,堆积如山。几曾见有脱离父子关系的案件?
可以分离的是男女关系,不可分割的是血缘骨肉。
天下间没有不思念孩子的母亲。
如果要说,在整场战役中,输得最惨的莫如赔上了母子亲情。
我因而额外的想见一见富山,亲一亲他,问他一句:会不会原谅妈妈?
从丁松年身上,我什么也不曾争取。只除了丁富山的心。
放学的时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富山的司机已把丁家的那部编号十八的平治房车泊好了。
孩子们一涌而出,分别向来接他们的褓姆、司机或校车冲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车,叫住了儿子:“富山!”
司机与儿子都在同一时间回转头来,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富山竟没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发了一阵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离了一阵子,就已经不认得妈妈来了?
真教人伤心?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富山,我来看你。”
孩子点点头,没有造声。
我对司机说:“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会便送他回去祖母处。”
那司机说:“太太,没有丁老太的嘱咐,谁也不可以把大倌带走。这是他们的嘱咐。”
我呆住了。
司机的态度是相当强硬的,甚至脸孔板着,完全没有笑容。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对得很。
我无奈地蹲下来,拉起富山的手,问:“富山,妈妈只是来看看你。”
孩子点点头。
“你长高了,可瘦了一点点。”
孩子又点点头。
“不要紧,精神饱满,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儿子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对司机说:“你送他回家吧!”
说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让闲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泪。
正要伸手拉开车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妈妈,妈妈!”
回转头,但见富山飞奔过来,急问:“妈妈,你今天有空跟我饮下午茶吗?”
我点头,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那么我们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开了车门,坐上了汽车。
还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愿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远没法子可以改变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实际的行动。
丁松年如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动原是建筑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俩坐在山顶餐厅内吃着冰淇淋时,我忽然瞪着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经年,眼前的富山已长大成人,我们仍会这样久不久,像两个可以一谈的老朋友,相约相见相聚相谈,以致于相亲相爱吗?
“富山。”我轻喊。
“是,妈妈。”
也许是我的语调庄严,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经地看着我,听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