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松年微微一愕,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贪得无厌,已经富甲一方,还要一统天下,搞什么政治?别真是弄出乱子来就好!”
丁松年自从那次让我狠狠地淋了他一头冷水之后,就不再跟我谈有关政治问题。
我也乐得清静。政治实在是复杂而令人头痛的问题,且是肮脏的游戏,我是身光颈靓的人儿一名,对所有骚扰我安乐生活的事,压根儿没有兴趣。
我承认,自己只不过是本城数百万人口之中绝大多数人之一,只热衷于现今的生活享受与既得利益。一切问题,让它自然发展,船到桥头自然直,懒得费心花神。万一将来有变,一走了之,反正口袋里有足够摩登走难的钱,就心安了。其余的人,非亲非故,大把人不曾为我的幸福着想过,我又何必关心他们?
餐舞会上衣香鬓影。是晚会场最抢镜头的一位名媛是新近崛起的商界企业明星邱梦还,集年青漂亮本事于一身,穿一袭纯白的纺纱曳地长裙,在舞池内像只娇艳细嫩得不宜碰一碰的粉蝶,正翩翩起舞。
旁的人都下意识地离她稍远,宁可让她霸道地占用一个较宽敞的跳舞空间,以便男的可以尽情遥望,女的可以避过她的风头,各自为政。
我问女主人杜林太太:“那邱小姐是你们杜先生的旗下猛将呢,听说就在不久的将来,要扶正入局成为杜氏企业的执行董事了,是不是?”
杜太太笑着答:“丁太太真是消息灵通。这阵子有关杜氏的一切,还是由外头人传到我耳朵来,先过我们杜先生向我提起。”
说着这话时,酸味弥漫着整个会场。
我暗暗好笑,益发增加我撩拨她说话的兴趣。
我掩着嘴笑道:“生意上头的事,你就少管吧!杜先生长袖善舞,你只尽情当贵夫人岂不安乐。几多人梦想要做杜林夫人那样子才好!”
“这才是值得忧虑呢,是不是?”
“真要敬杜会长一杯,能令太太如此忧心的男人才算本事大。”我答。
同桌的其他太太们都略略起了哄,只有男士们略为陪笑,没有太大的兴奋。
尤其丁松年,立即将话题转到最近期在广州的春交会情况与贸易发展局发表的外贸数字上头。
我们女的也就乘机站了起来,结伴走到洗手间补妆去。
杜林夫人走在前头,坐我右手边的史信迪夫人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慢走,分明是有话要跟我私下谈。
“丁太太,你刚才的几句话太精彩了,正正戳到了杜林夫人的痒处呢!”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江湖传闻正盛,说杜太太挺不高兴邱梦还。”
“她不是杜先生的得力助手吗?”
“就是因为太得力、太邀宠之故。在杜氏企业里头,谁个走进主席室要求什么,都不一定成功,只有邱梦还例外,杜林对她简直言听计从。哎呀,你是聪明人,你想想看。”
“会不会是那姓邱的确实在商业上有真功夫。”
“你别天真,单在做正经生意上头有真功夫的人多着呢,为什么现今流行女强人,无非异性相吸。出卖色相的女人且不去说了,就是兜售学识的职业女性,谁不在作某程度上的献媚,才攫到更多的好处。你也得小心你的丁先生!
二人已走近酒店的洗手间门口,我还舍不得放过,拉着史太太又聊了几句:“告诉我,杜林是不是真的跟邱梦还搭上了?”
“真的还是假的,我们局外人怎么知道呢?必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然,”史太太压低声线说:“看样子,有几分真。总之,杜太太现今是除掉姓邱的而后快,听说屡屡跟杜林吵得厉害。亏你还在他们跟前提起,崩口人忌崩口碗。”
我差点吐舌头。
问心呢,我不是故意挖他们的疮疤。如果老早知道杜林跟那姓邱的女强人可能有一手,我也不会出口伤人。
然,世界是没有秘密的世界,怎么可能有谣言止于智者、守口如瓶这回事了?就算我丁许曼明不盲冲直撞,和语无伦次,也有大把大把人忙不迭地将些有趣的正经与否的大小新闻传扬出去。
大都会生活紧张,世途又凶险,难得以人家的种种不如意,抚慰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何乐而不为?
大酒店的女洗手间在餐舞会举行的晚上,跟服装与珠宝展览会无疑。在舞池内灯光黯淡,怎么能看得清楚手上颈上的各件宝贝,惟其在洗手间补妆时,室内大放光明,可以尽情地炫耀自己的身家,可以肆意地瞄看人家的行头。
当然,衣饰再辉煌,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绝不能靠此定夺谁的斤两。
就以在洗手间内碰上的蔡又新夫人为例。哗,她那条巨型的红宝石钻链,挂在颈上,沉重一如枷锁似。这近年,红宝石价钱飞升,像她那种火红通透的卡装红宝石,价值不菲。必定是蔡又新在未出事之前给太座购置的私伙。正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
蔡又新刚在前两个月在股票市场上大大摔了一跤,且同时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检控,指他的联盛行以上市公司的身份,制造假帐,欺骗股东,现正在担保候审阶段。于是一沉百踩,立时间在商界打入十八层地狱。
会不会翻身呢,当然是未知之数。本城是永远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的地方,谁不是三更穷二更富?
难在现阶段,铁定蔡又新落难。
别说有恻隐之心,宽宏大量的人绝无仅有。就是肯投资烧冷灶者,也不多见。故而,谁人不慎跌在地上,自己未站起来之时,切勿希冀有旁的人搀扶。
姑勿论蔡又新老婆的行头有多架势,其实各人都心里有数。
成营仕女在洗手间,个个都只敷衍式地跟她微笑打招呼,便忙不迭地抓住自己同行的朋友讲话,懒得跟她再聊下去,别让人误会彼此是同道中人。
我跟蔡又新太太是认识的,有一个时期,她也参与我们的麻将行列,很在牌桌上交过手。可是,那阵子,联盛行一帆风顺,蔡又新在各商会内甚受欢迎,蔡太太就不一定有空跟我们耍乐。
她一看到我,就热情地打招呼。有点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到一个浮泡似,不肯轻易放过。
要知道,在墟冚热闹、众目睽睽的场面,孤清清的是太难受、太难下台了。
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意,故而也免为其难地跟她聊两句。
第5节
这一聊,可不得了,蔡太太竟一直的跟着我屁股后头走,横七竖八的扯话题,又忙不迭的把我从头到脚赞扬一次,什么“丁太太越来越年轻了,都不像是个有近十岁的孩子母亲了!”又“丁太太的这件晚礼服,漂亮得叫人离远就看得一清二楚,醒目之极,要不要花掉六位数字才买得到了?”诸如此类。
唉,蔡家未蒙难时,这等话是蔡太太听,而不是蔡太太讲的。
跟我同桌上洗手间的几位女士都借故先走一步,让我独个儿应付蔡太太。
原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不一定是夫妻,也是朋友。
既脱不了身,这几分钟也只好捱着过。蔡又新太太问:“这阵子还有搓麻将吗?”
我点头,随随便便的应:“你就是忙,怕是很久不弹此调了吧!”
“这阵子比较轻松了,正想着要摇电话给你凑麻将搭子。相请不如偶遇,就这几天,任择其一,我作东,先在乡村俱乐部吃了中饭,再开局。是你约其余两位搭子,还是我约呢?”
我还不知如何作答,对方又抢着说:“这样吧,你负责约,我负责订妥地方,一言为定了。”
完全想不到什么法子推辞,只好惟惟诺诺,分了手,再走回餐桌去。
一坐下来,杜林太太就问:“丁太太跟那位蔡又新太太熟络?”
“啊,不,不,很久没见面,碰着聊几句罢了,一向并无来往。”
我答杜林太太的说话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当然,总觉得要这样子解释了,声明不是跟蔡又新是同一条船的人,心上才觉安乐。
真难,一沉百踩,谁都不愿意承担谁。我又何必例外。
年中,我们丁家做的善事已经不少,不用我劳心费力再去搀扶那一跤跌在地上的人,以显示善心了罢?
况且,牵连可大可小,人人在社会立足,都要顾面子和声誉,等下那姓蔡的真个判了刑,人们心目中一定认定跟他走在一起的人都必是狐朋狗党、蛇鼠一窝无疑,那怎好算了。
我心内暗暗盘算,刚才的雀局,也只不过是随便挂在口边说说而已,蔡太太不致于真个打电话来我家催客吧!
当夜回到家去,累得什么似,尽快换好睡衣,跳上床去。
丁松年刚自孩子的房间走回来,问:“你怎么不去看看儿子才睡?”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有睡吗?若是睡了,看也是白看。而且,我累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