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就是这种快乐,阔别多年终于跑回来了。
周宝钏把我载回家门,停了车,回头看我,一脸的笑意说:“太感谢你这么投入的帮我忙。”
“没有,没有,我也觉着莫大的兴趣。”
“那就好,无论如何,值得赏一餐好饭。我们今天家里有个小型晚宴,都是些相熟的朋友,你来参加好不好?”
“好,”我想想:“可是,你干么又把我带回来?”
“你得梳洗打扮呀,职业女性一下班就疲态毕现,你也得泡个热水浴,换件好看的衣服,再站到朋友跟前去。我告诉你,”周宝钏说:“今个儿晚上,我是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不许失礼我这个主人家。”
“好。”我点点头,答应下来。
火速回到家去,赶快淋浴,且在衣橱里挑了一套不久前才买下的套装,让菲佣熨妥。
坐到梳妆台前去,我取出久违了的胭脂水粉,细细地修饰起自己来。
忽然的发觉,从前化妆总要在脸颊两旁打阴影的,如今呢,不用了,已然消瘦。连眼部化妆也可以省,因为眼眶周围的肉泡都退缩了,两只眼睛活灵灵地镶嵌在眼眶内,根本不需要再描深了。
搅了半天,我只薄薄地敷上一层粉,再涂点口红,看着也叫得体,也就不再过份张罗。
头发呢,清清脆脆地梳得整齐,别了个发夹,现出了额来,无非图个清爽。倒是一穿那件套装,狼狈的情况就出现了。怎么好算,像买大了两个码的衣服似,人穿在里头,甩甩荡荡的实在难看,且极不舒服。
没办法,在衣柜内拚命翻,结果呢,所有漂亮的套装衣裙都不再合穿。只好套上一件线织的宽身裙子。比起今天到工厂去上班时的那套衣裤,显得斯文一点点,也就算了。
到了杨家,已经差不多近八点。
杨真与周宝钏夫妇亲自迎了出来,说:“欢迎你来。”
宝钏把我打量一下,说:“果然变了个样子,曼明,你今晚甚是清新!”
我失笑:“你别作弄我了。”
“不,不,我支持宝钏的这个说法,”杨真说:“距离上次见你有一段日子,你是清减多了,然,神采飞扬,好看多了。”
我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应对。
正在沉吟,周宝钏已恳勤地拖了我的手,带到客厅上去,介绍我跟她的朋友认识。
其中有三位职业女性,一位是出版商,叫蓝彤真,一位是女律师,叫秦雨,另一位是中华贸易行的高级副总裁,名叫常翠蓉。
都是看上去令你觉得爽脆的女人,或许少了一点妩媚,却添了三分豪气。
她们跟我握了手,都很亲切地直呼我的名字:“许曼明,请坐!”
“许曼明,见了真人,才知道周宝钏没有形容过甚!”
“许曼明,要不要先吃点干果,今个儿晚上也不知要我们待到那个时候,才有饭可吃。”
周宝钏说:“我们在等个朋友,没想到世界轮流转,现今是女的准时,男的不准时。”
蓝彤真急道:“潮流所趋,女人的质素越来越好,男人呢,适得其反,却越来越吃香,真叫没法子的事。”
“对,对,对,太说到心坎上去了!”差不多是一呼百诺。
只有杨真皱着眉,说:“我现今是孤掌难鸣,希望同性朋友快快出现,多一股支援力量。”
才说完,就有门铃声,跟着菲佣领着一位男士走进来。
我的心不自觉地抽动一下,是有点不自在的些微恐慌,怎么会是我的小叔子丁柏年?
“来了,来了,丁柏年,你要主人家及几位女士齐齐等你吃饭,这该不该罚。”
丁柏年搔搔头,扮了个无可奈何的可怜相。看样子,他们一班人是顶熟络的朋友,我可完全不知道柏年跟周宝钏夫妇如此的有交情。
“等会儿罚他高歌一曲。”秦雨说。
“千万不可。”常翠蓉吓得成个人跳起来:“那是罚我们,不是罚他了。”
惹得哄堂大笑。
丁柏年这才走近我身边来,跟我握手,说:“你好,很久没见面,这阵子我到美国去接订单,是最近才回港来的。”
言下之意,家变发生时,他不在港,无从表达他的关注。
丁家人,一定是站在丁松年的一边去,连我的亲生儿子亦如是,我能对丁柏年寄予什么厚望?
不过,在朋友面前,也不好再表示什么了。故而,我只笑笑,回答:“今年美国的订单落得可如理想?”
“相当不错。且西欧方面,我也打了出路。”
“那真好!”我是真心的高兴:“那是个松年梦寐以求的市场。”
只为我说这话时,是真心想着丁家人会为这个业务上的突破而兴奋,很为他们高兴,竟没有再想过自己的身份已有异于前,故此说出来的话就相当自然。
这不只令对方骇异,也令我惊喜。
丁松年这三个字可以在我心上、口中有机会成为一个不含杂质的、单纯的人、单纯的名字吗?
还没有回过神来,周宝钏就宣布入席了。
满席都是谈笑风生的人,只我最缄默,除了因为还不是太熟络之外,也因为他们的话题,对我而言,是太新鲜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料可以插嘴。
他们谈论着本城的时事与政治气候,各人有各人精僻的见解。
第35节
秦雨是个非常爽直的人,一拍额就说:“香港人只管睁着牛眼,看人大的代表们表现,老弹劾他们是橡皮图章,却不晓得把眼光收回来,看自己立法局内的某些官守议员,岂只是举手机器,时到今日,还在为虎作伥,残害良民。明知银行出现问题,政府监管机构有胆公然否认其事,两天不到,银行关门大吉,荒谬绝伦!这还不算滑稽,跑出两个小丑似的议员大人们,不但不对政府提出质疑,还赞扬政府处理恰当。老实说,这种议员若在外国,老早给选民拉下马来,当场乱棍打死!”
常翠蓉给秦雨倒了酒,拍拍她肩膊说:“先润一润你的喉咙,再继续演说!”
我看那常翠蓉的从容与秦雨的激动,双映成趣,不禁笑出声来。
“别见怪,我们秦律师的祖先是满清时代义和团,一身仇外的气质,挥之而不能去。”连蓝彤真都幽她一默。
“无论如何仇外总比较媚外可取,最低限度赢了骨气志气。”丁柏年这样答。
“到底有人肯说句公道话。”秦雨干了眼前的一杯白酒:“我从小在英国读书,英国人的阴险有什么叫做不晓得的。当今之世,中国的态度固然值得我们关注,英国人的手腕更是笑里藏刀,戮得我们内伤了,到九七之后才发作,收拾残局的功夫就多。故此,总看那些拍马屁的英国走狗不顺眼。”
“我怕你不顺眼的事将来会更多。这一撮现今托着当权派大脚,看他们眉头眼额,自告奋勇作前锋,任打手的人,九七来了,一就逃之夭夭,留下个烂摊子不管;一就是看见还有利可图,忙不迭表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又跑到中国跟前去献媚,老实说,难保中国不会在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的情况下,又容他们生存下去。届时,你就更激气了?”说这番话的是周宝钏。
我没想过她看问题会如此深入。
一个绝不简单的女人。
“来,来,别扫秦雨的兴,明日愁来明日当,我们先行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有什么所谓呢?”秦雨答:“香港有何不测,国家有何令我们失望之处,我们这一撮人还是有门路走出去外头,再闯新生活的。只可怜了那些香港广大市民。你们没有看电视、阅报张吗?一间银行倒闭,所牵连的贫苦大众几多,目睹那将毕生积蓄五十多万元放到国际银行去的那位老翁复述过程,心有戚戚然,真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真难为有些议员还好站出来说:这个故事教训你们,不可贪图银行利息高,应该挑选利息低的银行存放。这样子幸灾乐祸的说话怎么能出得了口?政府的银行监理处是负责监管所有银行的健全的,跟所派利息高低有什么关系?香港市民与银行交易,好像帮衬放贵利的大耳窿无疑,真荒谬。”
蓝彤真忽然说:“有没有听到坊间有个传闻,有位议员因为在银行倒闭事件上出言不逊,犯了众怒,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把一大盒粪便寄给他,该议员怕是可燃物体,于是交给警方处理,才发觉真相。”
在座人等,禁不住哈哈大笑。
常翠蓉说:“警方有没有引爆,弄得更臭气薰天。”
我忽然动了容,插嘴说我的意见:“这样做也不太好。当然,受害人的情绪极为波动,这是非常容易谅解的,事必要进行一些发泄的行动,也真情有可原。但,现今香港是极需要人材,肯站出来,为我们讲话,为我们効力,如果偶然说错一句半句话,就以杀无赦的手段对付他们,我怕后果是吓怕其他有识有志之士,不敢为社会服务。谁个好身好势的人,愿意冒这种淌一身浑水的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