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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七章

  第31节

  对于朋友的处理,我似乎都是乱了阵脚。

  至于晚上,完全没有了各式应酬。从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现今虚有其名,当然没有了我的份儿。

  更好笑的事,继阿珍之后,其他两个女佣都向我请辞了。理由不再重要,总之,她们去意已决,临走还笑着跟我说:“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经算是好头好尾的表现。

  偌大的一间复式华宅,空洞洞,只余我和剩下来的一个菲佣相依为命。

  情景似乎凄凉得近乎可笑。

  太戏剧化了罢,仿似一夜白头般令人难以置信。可以在转瞬间,不只是璀灿归于平淡,且是热闹变作清,多情幻化无情。

  辗转难眠,我伸手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大嫂,我说:“是我!”

  对方叹一口气:“除了你,半夜三更摇电话来的人,还有谁?”

  语气的无奈,好比刺骨的寒风,直灌我心。

  “我摇的电话还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气了,这样回她的话。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习惯,床头电话一响,他醒过来之后,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来越多心了,这样子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难怪仇佩芬对外头的朋友说,你成了她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顶个不仁不义的恶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着无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发展,怕自己也要闹神经衰弱……”

  我没有待她讲完,已经挂断了线。

  如果我决定再自杀一次的话,这一次就是完全出于真诚,别无其他用心,只想了却残生罢了。

  真诚应该是无敌的吧,事出于诚,成功在望。

  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生无可恋甘为鬼,世上还有什么人与物,是我放不开的?

  然,如果放得开,那又何必要死?

  翻来复去的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生也为难,死也无谓,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与夜对于我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乱想到天明,才累极息一息,这一息绝对可以到日上三竿。补给了精神体力之后,又再在清醒的时刻重新伤心过!

  这个循环,令自己不自觉的变为废人。

  今天,醒来对镜一照,吓得什么似,根本不欲形容这么个彻头彻尾落难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冲出街外去。

  这才醒起,家里的司机被丁松年的母亲调派到她家里去了,为着丁富山跟她住,司机要侍奉孩子上学。

  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刚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禁不住问她一声:“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

  “是。”

  “为什么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尽皆知,这是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表亲在丁氏会有什么前景呢,刚好马太太来修甲说起马先生的百货店又开了分公司,我拜托她介绍了表亲一份文职,收入暂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饮饮罚酒,自知进退是应该的!”

  我默然。

  洗好了头,那理发师把单子递给我之后,说:“丁太太的车子来了没有?”

  我随口答:“没有,车子有别用,我坐计程车来的。”

  理发师的面孔出现个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颜色,慌忙答:“对,对,这儿很多计程车经过,并不难找。”

  一种被全世界人都认定已然日暮途远的委屈,使我整个心觉得翳痛。

  人们的想当然,定了我永无翻身的死罪。

  我离开理发店,走到外头的街道上,茫然无措,异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环境,却给我一个异常陌生的感觉。心上只有一个观念,到什么时候才走到尽头,才会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节

  忽尔,行雷闪电,滂沱大雨。

  我以为是幻象,然,当我一头一脸一身都披着雨水时,我才知道是不变的事实。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要跟我离婚。我自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原来不是的,清醒时已是一身是血、是泪、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着雨点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脸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为它在呼应着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车来,你这样子要闹肺炎了。”

  我似听到人声。

  是有一辆汽车停到我身边来,车门打开了,伸出来一张皎好明艳的脸孔。

  我认识她吗?

  无法想起来,眼前其实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车去。”有人在推我,终于把我弄到汽车上去。

  无端端的,一坐到车上,我就放声啕哭起来,脸上的湿濡是雨又是泪。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总要过去的。”对方给我递了条纸巾,再说:“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里去?她是谁?是虎是狼又有什么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还是我。

  事到如今,谁要我?谁收留我?我就跟谁?难得世上还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后快的废物。

  我坐定在那间漂亮的书房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喝过几口,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对方,那张熟悉得来带点陌生的脸。

  “是杨真太太?”我轻喊。

  “叫我宝钏,那是熟朋友称呼我的名字。”然后她笑了:“你或会认为我们还不致于太熟络,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个突破。我相信缘份,在贫童筹款委员会上,我们相识是缘份,今儿个在街头碰着你也是缘份。”

  “对不起,太失礼了。”

  “别这样说!”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洒泪是失礼的话,我们天天在干失礼的事。不是吗?眼泪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泪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泪背人愁,有的像你,干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洒泪,各适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们拥有他们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价换回来的,在付出代价时,我告诉你,一定要流眼泪。”

  周宝钏说这话时,神情的坚决,令我骇异。

  “幸福常在我心间、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宝钏的语调和平却肯定。

  我有点发呆。

  身边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子对我讲话。分明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却并非诃谀,亦无夸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给人信心,引导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锁在心头,不让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说:“我已用尽所有方法,没有用,幸福已离我而走,永不复返。”

  “除了青春的躯体会一去不返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在循环交替,往往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周宝钏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当然没有用尽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过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显然是用错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摇头,说:“你不会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齐了,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还有四积阴功、五读书呢!你是没有试过了吧?”

  我很呆了一呆。

  周宝钏给我递了一件热了的苹果批,示意我吃一点,才再温和地说:“既然你过往成功的法宝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做齐之后,仍不得要领,就必定是还未有进行第四及第五项方法所致。

  “至于说,怎样积阴功,怎样读书,在我们这般年纪,这种环境之下,是真可以意会而不可以传言。

  “认真具体地说,积阴功无非一句话:过得人过得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而已。

  “讲到读书,其实寓于工作,古人靠读书,以开拓心怀,吾人靠工作,以扩阔视野。

  “你细心的想想,斧底抽薪的方法,其实不外乎这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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