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每朝每时,听到的安慰说话已经没有了灵魂,只余躯壳,至为门面了。
我决不能这就让亲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药全部拍到口里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松年,我开始在心里呐喊,我的末日如果真来临的话,看你这下半生怎么好过?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说:“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对了。
请记紧,我是个无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只无辜被害的鬼。
看他们怎样逍遥于法于情于理之外?
就连丁富山,都让他一辈子背负不孝的恶名,看他那助纣为虐的祖母怎样向孙儿解释?怎样过他无忧无虑的下半生。
我开始觉得晕眩,整个人酸软,眼皮越来越重,神智开始迷糊。
是了,是时候要离开尘世了。
有一点点的舍不得,更多的是不甘与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对丁松年讲一声: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对,我没有写遗书,来不及把我的心迹宣诸于笔墨,非要留个口讯不可。
然,我不知这丁松年在那里。
好笑不好笑,一个仰药自杀接近弥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于何处?太悲哀、太该死了。
我挣扎着,抬起那只已然是软弱无力的手,抓起电话,摇给仇佩芬。
电话响了像半个世纪,终于对方传来声音时,我竟张着咀,不知如何,说不出声音来。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两个字:“佩芬!”
“喂,喂,谁?你是曼明吗?”
“我……吃了药了……”
“什么?曼明,究竟什么事?千万别干傻事?千万不要!”
我的心机还是能活动的,对方那急躁、紧张、怜惜的语调,抚慰着我受创的情绪,如果说这番话的人是丁松年,我会很安慰、很开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对方狂喊。
“告诉松年……请他爱……我。”
之后,我放下了电话,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盖上了,就再睁不开来了。
竟有一种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小时候坐滑板,从高处,一直的向下滑落,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捞,把我从极度的迷惘中叫醒过来。
“曼!曼!”
那么熟悉的声音。
是谁?
是松年吗?我在心底里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极,仍竭力的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复得的丈夫?
视野由迷蒙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脸俊秀而忧戚的脸。自远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挡到我面前来。
我的泪水蓦然从眼角流泻下来。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复生,始能听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唤?
要经历多少艰难痛苦,才能表达心中的一份浓烈的挚爱?
我突然的,没由来的感觉到回到世上来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而不是我的灵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于灵魂出窍,只余行尸走肉在世上活着而已。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闯鬼门关,终于还是被拉了回来。
曾经在许许多年之前,我为丁松年怀了孕,结果,难产。丁富山是先把脚露出来,害接生医生做多很多功夫,当时我以为我必会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声终于在手术室扬起来的一刻,我开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过来,我也无憾。因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松年的爱情结晶品,我俩的血脉将会持续,以至于永远。
当我醒过来时,望见握着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松年在我身畔轻喊:“曼,请你醒过来,曼,求你别死,千万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
十年人事几番新。
谁会想到十年前一双害怕生离死别,但愿连理同枝千万年的恩爱小夫妻,在十年后,会有一人刻意残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变的心。
我,茫然。
肝肠寸断。
或者,自丁松年宣布他的婚外情以来,只有这个时刻,我晓得为自己悲哀。
因为可怜自己,才会流下凄酸的眼泪。
第30节
一个有手有脚、有饭吃、有屋住、有齐生活上所需的人,会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变的关系,以生命为把戏、作手段,去愚弄别人,实则上是重重地贬低了自己。
“曼!”丁松年再叫了一声。
我望住他,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何必要这样子做,于事无补的。”
他这么说了。
在我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表明立场态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会再转变过来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只有教人心里不好过。”丁松年又这么说。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并非真正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只是以自杀去威胁丈夫回头是岸,痛改前非。
显然地,他不会。因为基本上,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为了爱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况是别人的生命,更何况是别人伪装要牺牲的一条生命!
我什么也没说,只重新闭上眼睛,愧对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丁松年说完了这两句话,究竟是几时走的,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闭着眼睛,由得泪水不住的自眼角渗流。
直至有一阵尖锐的、吱吱喳喳的女声,在我的床旁响了起来,使我极度难过的情绪受到了骚扰而不能持续。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们来了。
一大段的时间都在重复又重复那一番痛骂丁松年、指责邱梦还的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在病房内闹哄哄地开起研讨会来。
“要真是拿条命出来拚了,都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丁松年就是过份得离了谱了。”
“你别太乐观,男人变了心,就算你千死万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况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极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载,便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依旧轻轻松松,为所欲为。时间可以治疗创伤、可以磨灭诺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进退两难,有比这更叫人难为的没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轮流来病房亮相。
都不约而同地努力发表她们对我婚变的意见。那种义不容辞的热闹气氛,太令我觉得不胜负荷。
我或许是气馁了,气馁得只望能独个儿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
然,病房始终如会客室,人来人往,个个都情绪高涨,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带着趁高兴的语调,前来慰问我这个落难人。
我开始由敏感而惆怅,而无可奈何。
身畔又响起了一个小小声音,喊我:“妈妈!”
我睁开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儿子。
孩子的脸有一份明显至极的惶恐,见了我,像见了一样他并不认识,至为恐怖的物体似。
他是我的亲生儿呢,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边的是丁松年的母亲,她看牢我,问:“好了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没有造声。
对于家姑,一直没有培养出亲切的家属感情来。现今只直觉地感到她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只会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说:“大嫂,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事也得冷静分析后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决到问题,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码要掉一半。你这样冲动,只有叫富山父子更远离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后还有一重新的好的关系,你要想清楚。”
铁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事实,就是丁松年一定要离弃我,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譬如他的母亲和儿子,都支持、认可了这个事实,且觉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间心灰意冷至极,不想再作任何挣扎与反应。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应该想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和丁松年会弄到今日的地步来?
出院之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从前,我是从早忙到晚的,现今呢,差不多是百无聊赖。
早上没有必要起来,陪伴丈夫儿子吃早餐。
也不觉得有需要频频到理发店去做头发、上健美院去做运动、逛名店购物。意兴阑珊只为没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推动力,扮靓粉饰为谁?
女友们的约会,似乎变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愿意赴会,提不起劲去轻松耍乐。我仍希望朋友能陪着我,跟我谈话,跟我说着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办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机会跟仇佩芬、吕媚媚、或嫂子吕漪琦坐在一起,我会滔滔不绝的谈往事,追问她们那两个我千思万虑都没法子解答的问题:“为什么丁松年会变心?”
“怎样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边来?”
就在前两天,当我千求百拜,请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来我家,陪我谈天时,说上了两个钟头的话之后,她忽然拉长了脸,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叫有完没完了?老在那些问题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别老缠着我,换一个目标,寻些别的朋友分你的忧,解你的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