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我一直以为人生是如一面平镜的大海,只有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调笑的弄潮儿,只有在清风朗月之间寄情湖海的泛舟人。我没有想过有可能突然翻风起浪,叫坐在几十尺豪华游艇之上的安乐人都会目眩头昏,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像要冲出口腔来才觉得安稳似。
我是不是真的在晕船浪了。
眼有点花,意有点乱,人开始迷糊。
我紧紧的以手握着栏杆,睁着眼,似见前头有只小游艇,驾驶室在船顶上,有一男一女,相偎相依,男的似乎一手把,一手搁到女的肩膊上,就这么一阵旋风似,从我们身旁驶过,去得远远。
我干睁着眼,慌忙告诉自己,疑心一定会生暗鬼。那男的像极了丁松年,只是幻觉。
是的,就是因为听到刚才的流言,胡思乱想之故。
丁松年一定不在香港。
我翻身走回船舱去,斜倚在梳化上喘气。人要面对现实,是极度困难之举。
像等待了一百年,船才泊岸,我才回到家里去。抓着女佣就问:“先生有没有电话回来过?”
女佣摇摇头,答:“没有。”
我慌张地查看亲友的记事簿,找出了丁松年秘书家里的电话,摇去问:“丁先生有没有留下在马尼拉的酒店电话。”
对方支吾着:“没有。丁太太,反正丁先生明天就上班了。”
我说:“那么,给我逐间马尼拉的大酒店查,看他住在哪儿,然后打电话到我家来,把结果告诉我。”
电话内沉默了一阵子。我微微提高声浪,喝道:“怎么了?你听清楚我的嘱咐吗?”
“丁太太,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这个空,今天是假日。”
“什么?”我忍不住脾气,勃然大怒。
“你再给我说清楚刚才的那句话?”我就看这么一个小小秘书,敢不敢再明日张胆的顶撞我。
我赌她不敢。我说到底是她老板娘,一样权操生死。
可惜,这一铺,我赌输了。
对方说:“丁太太,我重复今天是假日,我并不习惯在与家里人畅聚之时,还要分神处理公事。”
“你妄视公事的重要性,以及你服从上司的专业操守。”
“对不起,丁太太,我的上司是丁松年先生。”
然后对方收了线。
他妈的,我这一铺非但输,而且输得极惨,简直面目无光。
明天一早醒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嘱人事部把她革职查办。
虽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就让她再颠来扑去地在茫茫人海中再另找浮泡,也好泄我心头之愤。
广东俗语说得对极了:“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我看那些硬要为一口什么骨气,而偏要跟有钱人或官家斗的,简直是白痴。
丁松年究竟跑到那儿去了?我仍没有打算放弃,于是自行摇电话到电话公司去,要对方给我查马尼拉各大酒店的电话。
一口气我给接线生说了十个酒店名称,对方懒闲闲地答:“小姐,我们只可以一次过给你查两个电话号码。”
我咆哮:“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
“对,对,对,你们独家生意,门口又高狗又大,市民无奈你何。我告诉你,我识得你们公司的主席,将来有机会,我必会提出这个荒谬绝伦的服务态度必须改善!”
对方慢条斯理地答:“将来吧,将来欢迎市民的任何建议。现在呢,请问还要不要查两间马尼拉酒店的电话。”
我气得几乎爆炸,尖叫地嚷:“我必会投诉你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
之后,把电话摔掉了。
我叉着手,干坐在客厅上生闷气。
完全不习惯如此被人抢白,可是,无奈其何。原来世界上的有钱人也真有受气的时候。
把心一横,真要对这种打一世牛工的小男人小女人说一句活该!
心浮气躁,很想要杯什么冻饮,好淋熄心头盛火。我大声叫喊女佣。
无人反应。
自管自的扰攘了一阵子,更觉孤独,没人理会我生死似。且因喉咙觉着点痛,更加纳闷,干脆站起来,一古脑儿冲进佣人的工作间去,看他们搞什么鬼?
先走进厨房,完全没有人。
再推门走进佣仆的起立间,发觉三个女佣,坐着站着,有讲有笑,根本闲得慌。
我忍不住骂道:“你们七老八十了?根本听不见抑或听而不闻?难怪把我的喉咙喊破了,也不管用,原来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要不要多找个伴,凑足一台牌来消烦去闷了?几千元一个月的薪金,比写字楼文员还要高,可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在丁家任事最久的阿珍,开口答话:“太太,为什么不按叫人铃呢,你不是不知道工人房距离客厅甚远,且隔着两度门,我们如何听得见?”
我被她这么一点,分明知道刚才是自己性急,胡乱高声叫喊而忘了按铃,可是,凶巴巴的训下人一顿,才发觉自己戆居,很有点下不了台,于是恼羞成怒,继续苛责。
“为什么事必要躲到小偏厅去呢,不可以留在厨房内听我们有需要时呼唤吗?”
阿珍一脸的不快,也继续顶撞我,说:“功夫做完了,回到自己的起立间坐坐,聊两句也是人之常情,怎可能无情白事的站在厨房内等呼唤,我们的职责又不是看更!”
所以说,为什么现今人人都用菲藉女佣,不但货靓价平,单是服从性就无懈可击。
看,这阿珍,是恃老卖老也好,是揾钱买花戴也罢,总之,简单一句话,半句龌龃气也不打算受。认真今时不同往日。
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全世界的人联手来对付我,我也未必怕,真是。
于是我厉声喝道:“你搞清楚自己身份,不要提高声音跟我讲话。要不喜欢,立即走,无人留你。”
阿珍一怔,居然跟我说了以下的那番说话:“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日是你主我仆,我当然得听命于你,但,我也有权选择结束这种关系的吧?”
说罢,根本没等我有反应,转身就走回工人房去。
其余的两个佣人,也借故的走开了,随手抓起一些什么功夫来做,旨在置身事外。
我独自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真没想到,身为一家之主,都有下不了台的际遇,成什么世界了?
第18节
我老早应该记得,现今的女佣吃香过大学生,动辄就辞工不干,搓两三个月麻将再重出江湖,一样其门如市。
这阿珍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不过在我们丁家一大段日子了,说不上是看着丁松年长大的,但也是自从松年上中学,她就开始在丁家任事。胜在晓得煮两味,煲一些好汤给松年滋补,如此而已。
尤其近年,她根本在家务上不需要动什么手,其余三个佣人,一个管杂物,一个管洗熨,加上有菲佣辅助,丁富山又有个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家庭教师李芷君。
说是由阿珍打理两餐,其实,我们夫妇俩十晚都没有八晚在家里头吃饭。若是在家宴客的话,就更不劳她阿珍姐的大驾了,都是由特约上门来服务的筵席专家弄一席得体酒菜的。
这么容易兼舒服的一份工,居然连一两句闲气都受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悻悻然,我走回睡房去,躺在床上生闷气。
忽然有种不能自制的恐惧来自心头的孤独感。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宗不遂心、不如意之大大小小事呢!是不是自己的噩运要开始了?
细想,我整个生活圈的欢乐顺畅与否其实都维系在丈夫身上,如果这座靠山有动摇,我要面对的生活问题,有可能多至不可胜数。我连想下去都觉得烦乱。
试行抓起电话来,再摇到电话公司去查询马尼拉的大酒店电话,分别摇去两间查询,不得要领。再查两间,依然石沉大海。如是者,试了六间,再提不起劲去追查失踪丈夫了!
随他去吧!自己可能是捕风捉影而已!
反正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再二口六面向他问个一清二楚不迟。
翌晨起床时,已经十点。
一向不能早起,老是要睡过九点,才觉得心上安稳。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摇电话到丁松年办公室,嘱咐他那趾高气扬的秘书说:“丁先生回来,叫他立即给我电话。”因为松年曾说过,他会由机场直接回公司,晚上才返家的。
“好的。”对方这样给我说了。
“你别忘了,今天已是星期一,你要好好办公了。”
跟着,我把电话摔掉。
也许这句话是太不客气、太小家、太令对方难堪了。我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必说的。但,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吧,有机会显一点颜色而自动放弃,经常会后悔。
我又可是从来受惯闲气的脚色?
一直候过了午饭时间,还没有接丁松年的电话。
下午,我把牌局推掉,没有这份心情。
懒散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收看那些专为妇女而设的电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