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欲望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欲望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故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谁担保明天你仍了解我?”
荣必聪听到这句话,真教他伤感。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情变故、江湖沧桑,才令到她变得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明朝如此地没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说出他的感触,他只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夏童,你实实在在很可爱。”
“嗯,我信。”
夏童伸了个懒腰,显得无比舒畅,然后她就这样抱枕睡在台阶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匀的鼻息,导致坐在她身旁的荣必聪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见那薄薄麻纱白衬衫内,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疾不缓,甚有节奏,因而更添吸引。
荣必聪长长地吁一口气。
晚风拂面,他多么需要它来把自己唤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闷热至沸腾的空气。
的确是夜凉如水。
荣必聪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将夏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再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然后,荣必聪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关起来,再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时,满身的疲累,却是满心的欢喜。
肉体上的一张一弛,几番挣扎,似有一点点的虚脱,人倦得不成话。
精神上呢,他是轻松活泼的,因为他把自己带回很久很久之前的年代去。
曾有雷同情景的一次,在乡间,那时他年轻,血气方刚,一样在月色微明的良辰美景之下,管自独个儿坐在郭慧文的屋前空地上直至天亮。
他不是不可以走进郭慧文的房间里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一个初时回想以为很愚蠢很呆笨的行动。
及后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以这番愚不可及似的抉择,作为终生炫耀之心头畅快事。
他,荣必聪并不曾利用客观环境去巧取豪夺一些他可以在对方出于意愿之下而获得的奉献。
毫无疑问,他值得引以自豪。
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依然做到了。
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有所得,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对人生已不存很大信心的小女孩,他不忍在她身上做错任何一桩事,引致她对生活对生命有更大的失望。
他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也下不了这私欲的手。
在心底深处浮泛着的一层爱意,使荣必聪更觉得要尊重夏童,尊重自己,尊重他俩刚好建立下来的一种新的、难能可贵的、无可解释与置疑的美妙关系。
荣必聪全心全意地陪夏童度过她称心如意的三天假期。
翌日,夏童就已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她偕荣必聪在丛林里终于候到了那巢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探视子女。
夏童与荣必聪牵着手,肩并肩地看见它们一家五口欢悦地叽叽喳喳的叫喊着,然后,就先后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高飞。
“这么快就已羽翼成长。”夏童说。
“你安心了?”
“嗯!明年此际就该是那三只小鸟为自己的小孩筑巢的时候了。”
“好,明年我们再来。”
夏童只是笑。
她笑,无疑代表开心。
除了看鸟,她还看鱼。
没想到荣必聪也能像活泼好动的夏童一样,晓得潜水。
他俩坐了游艇出海,然后卜通一声,直沉到海底去。
荣必聪示意应该贴着崖石游,比较安全。可是,夏童实实在在太兴奋了,她一看到有一群五彩的美丽鱼儿,就着了迷,跟着游过去。
荣必聪拉也拉不住,只好与她同行。
在水中,夏童本人就活像一尾色彩缤纷的鱼儿,矫捷健美,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心花怒放。
夏童在享受着烛光晚餐,欣赏周围热带花草所带来的阵阵芬芳时,她忽然对荣必聪说:“能嫁一个有钱人总是好的,这没有错吧!真不必要为了表示清高而故意挑个苦力去成其眷属。”
这两句话教荣必聪笑得差点呛死。
夏童有一种魅力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不由得荣必聪不佩服。
第5节 正常女人的心态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的女人,历年来说多少就有多少,都潜意识或摆明车马地希望自己摇身一变而成荣必聪的女人,名正言顺固佳,就是金屋藏娇也无妨。她们用尽所有的方式去试探、暗示、坦白、争取,终归都失败,主要是给了荣必聪一个伧俗的、别有用心的印象,抹煞了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的意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