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论游通元是代表个人,向荣必聪发表意见,抑或背后有一撮人指使,荣必聪的答案都是如此决断和清楚的。
他对政治不会直接参与。
除了性近与否的问题之外,最重要是他有一个强烈的信念。
荣必聪对所有人生极严肃的事,都认为是自动自觉的本分,不应该耍手段,用心机去巧取豪夺。
他心目中认为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事,就是对民族、对国家、对骨肉和对挚爱女人的感情,以及通过这些感情带动的相应行动。
荣必聪有生以来从未耍过手段去获得一段爱情,爱情对他是在无条件之下产生的互相敬重。同样,爱民族爱国家爱家乡,从而出心出力作贡献,也不应以回报作为大前题,只可以将回报视如连锁的一个可能副作用。
他从来都不曾在严肃问题上让过步。
为了这重坚定不移的信仰,他宁可远离那些政治游戏,避免跟志在权位的人发生对己无益,对祖国对香港有害的矛盾与冲突。他完全愿意在商业,亦即是经济效益上作出他无言而踏实的贡献。
“荣兄这番话很有意义,你随时有什么特别意见,请让我知道,或可稍尽绵力,作出一些令你满意的回应。”
荣必聪点头,忙说:“多谢,多谢。”
实则上,荣必聪只打算在游通元身上得到一些有利于商业的资料,所谓取诸社会用诸社会,他利用了有价讯息在商场上胜出了,到头来,还是对国家的贡献良多。
但,要他接受游通元的暗示,把重点由商场转移至政坛,这可不是他的立心与立场。
无论如何,他跟游通元谈得还是相当愉快的。
只在游通元临走时提起的一件事,令他稍微不安。
游通元说:“听说你在中国西北部大展鸿图,有一个整体的商务大型计划。”
“对,我不打算堵在广东与上海凑热闹,觉得可以挑一些还未发展得很充足的省份来看自己的机会与能力。”
“你是让戚继勋给你挑大梁,是吧?”
“对,他年轻且老实,也勤奋。”
“跟你的关系也亲密,所以你愿意竭心尽力地栽培。”
“是的,游兄你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无可否认,游通元好像知道内情很多似的。
这并不出奇,来者并非等闲之辈。
至于游通元是否知道真相,抑或洞悉真情的几分之几,那更不必去想了。
反正憾事已经造成,市场的传言好坏已不可避免。
信任发自人们的内心,而不来自缜密与花巧的解释。
况且,邹小玉这三个字,他不愿意再提起了。
游通元被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好意思把话说下去了。
他走了之后,荣必聪独自呆坐书室之内,思考刚才的情景,细味刚才的对话。
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操守与原则。
他从来分清楚分内责任与分外人情。
前者是履行。
后者是争取。
前者是一生一世,后者是一朝一夕。
别说民族自尊、国家大事、社会前途,就算是个人情爱,他抱的态度也一样。
荣必聪想,这一两天夏童要是回来香港向自己述职,也不过是填塞了自己无由而来的想念罢了。
要他出手去把对方吸引过来,他绝对不会干。
这不是荣必聪的作风。
怎么又忽尔把思维扯到夏童身上去了?
荣必聪苦笑,心情怪怪的。
对于夏童的感觉,他其实不辨悲喜。
荣必聪并没有想过在庄钰茹和郭慧文去世之后,仍有情怀牵动的一日。
他以为世界上再没有女人有这种超然的魅力。
夏童的出现是意外。
当然,除夏童之外,女人,形形色色的上品女人在他荣必聪丧妻之后,庄钰茹未过三七时,就已经在他的生活圈内涌现。对城内女人而言,那个悬空的荣府女主人宝座,就等于九七年上任的本港行政首长大位对男人之吸引,正是各出奇谋,中原逐鹿,看看鹿死谁手。
荣必聪一直抱着悠闲的心,看这连场的好戏上演。
他对这些富与贵,女人与男人荣耀名望的顶级争夺战,很有兴趣冷眼旁观。世纪末的今天,在本城正举行着人性展览会,五花八门,目不暇给,不只可以怡情,且能励志,岂容错过。
夏童终于回到香港来了。
她叩了荣氏主席室的门,报到。
荣必聪定睛看着夏童。
像见一个小顽童,毫无愧色地站到家长面前去,摆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模样出来。
“你到底回来了。”
“是的,办完了应办的公事就回来。”夏童说。
“办不完呢?”
“还是办完才回来。”
“你不知我要你回来,另有任务?”
“我知道你要我回来,却不知你另有指派。信息不全面,会误导我的决定。”
夏童在工作岗位上原来是只小辣椒,她并不买账。
一切以工作为主。
“老板,”她又叫他老板:“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下可难倒荣必聪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事。
最要紧的莫如荣必聪想念夏童,想再见她。
再见她,可以确定自己的感情,这当然是刻不容缓的。
可是,不能向夏童如此表白。
于是,他只好答:“要做的事,来不及等你,派给别人担当了。”
“那好极了。”
夏童一听,轻快得差点回过头来就想走。
荣必聪大出意外,他以为这个说法会令夏童不快,认定自己错过良机。
“你不会失望?”
“为什么失望?公司内难得有可以取代我做妥事的人,应该庆幸。”
“你不紧张在荣氏的前景?”
夏童听见此言,有点迷惘,说:“在荣氏的前景应该值得紧张吗?凡事尽心尽力,缘来无怨,缘去无惧,这就是我的打工之道。”
荣必聪听呆了,只得讷讷地答:“对,是这样才好。”
“我可以告退了吧?”
这是夏童站在荣必聪跟前未到十分钟就提出了的第二次要离去。
“可以。我今个晚上碰巧有空,跟你吃顿晚饭,好好地听你汇报工作情况。”
荣必聪自承这么说是有身份的。
只是没想到夏童回答得更有气派,她说:“碰巧我今天晚上有约,明天早上吧,我一早就可以开始工作。
荣必聪为之气结。
差不多有生以来,未曾试过约女人会约不到,更未曾试过嘱咐下属陪自己在工余见面会被拒绝。
这个夏童,既是女人,又是下属,竟如此刁钻。
荣必聪除了说一声“好”之后,并不能再有别个选择。
夏童退出主席室之后,荣必聪细细环视这个能掌握着极多金融企业计划的发源地,忽然觉得像广寒宫,高处不胜寒,平民百姓都不喜欢在此勾留,纵有财帛权位,也还嫌不够温暖。
不能怪夏童。
曾经听过《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其中道理其实与跟前的事实一样,只有孩童或尚存赤子之心的人,才敢直言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那怕对方是皇帝。
夏童是《皇帝的新衣》故事内那个直言无讳的小童。
她始终是可爱的。
荣必聪伸手把背后的一大幅窗帘拉开,一大片茶色玻璃窗之外,就是举世驰名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富贵荣华把她打扮得极有气派。在这份架势之内,成功人士有享用不绝的物质文明,可是,心灵上的依归呢?
他荣必聪在庄钰茹和郭慧文还没有离开人间之前,他是满足的。因为除了高度物质的唾手可得之外,他还确定自己拥有着两份无瑕的情爱。她们是在他没有拥有一切时,就心甘情愿以拥有荣必聪为荣为慰。
第2节 一百分的满意人生
外间的人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对荣必聪产生多大的安全感。
除了郭慧文与庄钰茹,任何人,包括荣坤、荣宇与荣宙在内,都没法子令荣必聪感到自己是在无交换条件之下深深被爱宠着,令他确信自己生存的价值是属于个人的,而不是由他所掌握的权势财富发挥出来。
说得直接一点,他的一妻一妾令荣必聪深信,假使一日,他不是坐在这荣氏办公大楼的顶楼,面对着整个华美的维多利亚港,而只是蹲在中环巍峨商厦旁的一个讨饭的,仍会有起码两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信服他、歌颂他、敬爱他。
这种感觉原本令荣必聪自觉有个一百分的满意人生。直至妻妾相继去世了,他无意无形无声无息的忽尔失落了,在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才慢慢觉得心态的不平衡与心灵的空虚。
就在这时候,夏童出现了。
她是不是—个合适的填补那个遗缺、为荣必聪生命产生踏实感觉的—个人?她会不会为他带来最最需要而不自觉需要的安全感?
这确实是荣必聪打算寻找的答案。
荣必聪回转身来,不再发疑发呆了。
这种浪费时间精神的傻想,对荣必聪而言是一项绝对的浪费,他竭力控制自己,重新回到工作的轨道上去。
荣必聪按动对讲机,给潘天生说:“老潘,一号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