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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元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见地?”

  章翠屏笑着答:“耳濡目染嘛,你忘记了我们章家也是做总代理生意的,我们推销的洋酒就曾有过类同的情况。我爹说当市场对货品的承接力不是很强劲时,就不要把品种过分复杂化及多元化,集中火力促销其中几种品质上乘的,待到该等货品在市场上重新普及起来,就逐个新品种推出去。果然,按着他的计划,我们的洋酒销售量在香港相当优异呢!”

  贝元说:“翠屏,你若留在你爹身边,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你的领悟力及吸收力如此强劲,会在章家的业务上有更大更好的发展。”

  “我如今还姓章吗?”章翠屏笑着答。

  “翠屏。”

  “元,你别说什么傻话了,女人的幸福怎么会放在娘家和生意上头了。譬如我那没有嫁出去的二姑姑,跟在我爹身边办事,顶出色的,但这只不过是权宜的办法,次等的选择罢了。”

  “时代会改变人的思想,你看欧美的妇女走到社会上头做事的越来越多了。”

  “我们是中国人,传统观念是自出娘胎,就根深蒂固地盘据心上了,要改观,谈何容易。问我呢,我也不愿意改,有丈夫的爱护和庇荫,不是最幸福不过吗?元,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不会。”贝元抱住了妻子的腰,忽然有一阵的沉默。

  章翠屏说:“元,你是否想起一个人来了?”

  贝元不置可否,章翠屏没有等他回答,就说:“玉荷是个可爱而可怜的女人。”

  章翠屏这样提起了伍玉荷,无疑令贝元暗吃惊,像被妻子戳穿了心事似的,神情不免带点狼狈。

  “翠屏,我必须解释一下……”

  “不,不用解释,我很明白。”

  “你明白?”

  章翠屏点点头,道:“我们在今天好好地尽朋友之谊,多给玉荷母女照顾是分内之事。你和玉荷是从小到大的相交,这份情谊不减不灭,并没有不对,所谓‘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应该不接受。至于我,是因为玉荷的不幸,才有着我的幸运,我待她也应如你待她的心肠一样,况且,我很体谅一个寡妇的处境与心情,物伤其类,对玉荷的怜惜应该更甚。”

  贝元听了妻子的说话,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是有着太多的感慨和感动了。

  自此,章翠屏经常很主动地带着贝清,从广州到小榄看望伍玉荷母女。

  小榄镇上属于戴家的田地和鱼塘,一直都雇有农户打理,养活伍玉荷母女是不成问题的。

  小彩如和贝清这对年龄相仿的孩子,尤其喜欢在阡陌上耍乐追逐,也爱到鱼塘边去捞小毛虾。

  田园生活对孩子一直是吸引的。

  有些时,章翠屏也会邀伍玉荷带着彩如往广州城住上几天。

  看着贝清和彩如融洽的相处,伍玉荷和贝元心上都有着难以言宣的快慰,这在心头上的欢乐,有时会透过一个彼此交换的眼神而更加落实,更感受深切。

  连章翠屏都禁不住说:“将来如果贝清和彩如有缘分的话,我们两家人就更亲密了。”

  聪明而贤慧的章翠屏其实已经把贝元和伍玉荷一份隐藏于心底的期许,大方真诚地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之所以宝贵下一代,全是为这些有着自己血脉的人儿,能把自己没有能力和机缘完成的理想与渴望加以实现。

  人类就是如此一代传一代地把一个又一个希冀传下去,好日子必在后头才能得以实践。

  彩如和贝清才刚过十岁,就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中国大陆解放了。

  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一向简朴的伍玉荷,实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改变,只不过戴家名下的田地充公。她母女俩的衣食住行仍然都不成问题,极其量是伍玉荷也得动手操作,以维持家计罢了。

  戴家最大的转变还是在广州市,锦绣丝绸庄已收为国营,戴祥顺的次子,也就是戴修棋的弟弟戴修球,一向是当家的,把那些由他保管的金条全放到自己口袋里,逃个没影儿,听说是跟着一些人偷渡到香港去了。

  这么一走,更是树倒猢狲散,戴家只剩下了戴祥顺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牛衣对泣,乏人照顾。

  老仆人张兴托一位同乡把戴家的情况转告伍玉荷,她母女俩就连夜赶入了广州市,上戴家见翁姑去,决意把他们接回小榄居住。

  伍玉荷很恭谨地说:“如果老爷奶奶不嫌弃现在的村居更形简陋的话,小榄镇说到底是自己家乡,是能住下去的,一家人也有个伴。而且,你们看,彩如已经很懂事了,平日有她在你们老人家身边,供你们使唤,也方便得多。”

  戴祥顺没有说半句话,他只是长叹一声。

  戴祥顺的妻子呢,只是不住地哭,劝也劝不了。

  谁也弄不清楚这老太太为何伤心若此,是感叹时势变幻?是舍不得一向的荣华富贵?是见了彩如母女因而思念逝去的儿子修棋?还是有感于今时今日肯照顾奉侍自己的竟是这位曾遭摈逐嫌弃的儿媳妇?

  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庆幸仍有后辈随侍在侧,总之,戴祥顺夫妇是在很乐意的情况下,跟伍玉荷回小榄镇上去长住了。

  以后晨昏定醒的责任由伍玉荷一人担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稳,伍玉荷没有经验,却胜在有一番诚意,故而总算顺遂。

  社会制度的改变,使戴家的生活贫苦了,却令他们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团结。

  戴祥顺在夜深人静时对老伴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穷,更没有想过穷了之后还会有如此驯孝的儿媳与孙女儿伴在我身边终老。”

  戴妻又热泪盈眶地答:“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说一句从前的种种错在我,可是,总开不了口。”

  “算了,她是个明白人,不必讲。”

  戴家总算是一家子在小榄镇上过着清简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随着时代变迁而适应,总算没有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

  贝元方面,情况比较复杂。先是章翠屏的父亲章志琛在大陆解放后,立即设法将女儿带回香港,凭章志琛的后台,打通关系,让章翠屏名正言顺地从大陆回香港是没有问题的。倒是贝元与贝清父子,因是在大陆出生,没有香港身分证明文件,就比较费周张了。

  章翠屏是决计不肯独个儿跑到香港去而抛下夫子不管的。

  情势再危急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定,就是贝元也不住地苦劝:“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设法把我和清儿弄出去,不是很好吗?时局变幻莫测,以我们的出身,在这儿是有点朝不保夕的。”

  第一部分

  第7节 担忧过度

  章翠屏道:“那是说我们会有危险,是吗?”

  贝元轻叹一句:“有这么个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儿生死与共,同患难,共安乐,一家子三个人不能离开一分钟。”

  “翠屏!”

  “你别再说下去了,除非你心里巴不得我离开,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贝元惊骇地高声咆哮。

  然后,他看到妻子含泪的眼睛,他就知道责怪错她了。

  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紧紧地抱着,道:“翠屏,对不起。”

  章翠屏拼命地摇着头,在丈夫怀中饮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从嫁给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着没有你。请原谅我,我的恐惧同时造成了我的大方与小器,我……我怕……”

  贝元吻住了章翠屏,没有让她把话说下去。

  有些说话是并不需要明说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个很难得的妻子,这一点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愿意置本身的安全与苦难于考虑之外,一定要跟他们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计地想把贝元与贝清父子都同时申请到港,却迟迟没有消息。

  这样子一拖,章翠屏的母亲章游淑琴因担忧过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亲的电报说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担惊,心脏负荷不了,现今病危,速往有关部门补办应办手续,来港相见,其余诸事见面再议。”

  贝元抱着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对清儿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对你的一样,怎能还呆着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着头饮泣,没有回话。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后不久,我们就能前来团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从速办妥了赴港的手续,贝元就带着贝清到火车站送车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贝元逗着儿子,希望贝清能跟他母亲聊聊天,把离别的气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难过。可是,连可爱的儿子都没有这种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几乎是被贝元强力地拉离了怀抱,把她塞到火车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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