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听得有点激动,忙问:“方淑娴还有没有再找那个若瑟?”
“没有。她的自尊受到极严重的伤害,若瑟不再爱她不要紧,不能抹煞她的真心诚意,把她付出的感情扔在地下用脚踩。”
“所以她一直颓废?”
“嗯,一连掉了好几份工作,情绪不稳定,极度敏感,老以为人家要践踏她,动辄与共事的人吵闹。这真不是个办法。”
“陪伴她有用吗?”
“需要让她知道世界上有人关心她,而且对她作过的承诺,一定会实现。只有这样,会刺激她以至纠正她,让她回复做人做事的兴趣和斗志,今天是她生日,我答应一定去陪她,还编了一对手套送她。”
“你很伟大。”
“别开我玩笑,我们不是做着类同的工作。”
“我的工作比你简单,只不过带三个从三岁到十岁的小孩。可惜,他们太小,不然四个人搓麻将,一天会很容易过。”
叶帆笑起来,问:“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
“对。不过,一下子带三个太吃力了。”
“以你的理想,一个家庭最适宜有多少个小孩子?”
“两个吧,最好一男一女。”
“容许你将来的妻子有自己的职业吗?”
“何只职业,她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只要她喜欢,能应付得来,不太辛苦,就成。”
“看来做你的太太不错呀!”
叶帆很有点冲口而出,然后才晓得难为情,涨红了脸,赶快望出车窗之外。
小程咬一咬下唇,道:“多谢你的赞美。”
然后双方都无话。
沉寂的气氛倍生尴尬。
忽然间两个人都一齐想打破闷局,同声说话。
“你先说吧!”叶帆道。
“毕业了,有打算吗?”
“我继母希望我去香港发展,她再婚了,盼我能成为她事业上的好助手。”
“你跟她感情和关系都很好。”
“嗯!”叶帆点头:“以后再跟你详细说我和她的故事,她是个很精彩的女人,娶她的人三生有幸。”
“打算到香港去吗?”
叶帆忽然之间鼓起勇气说:“你会不会考虑到香港去?”
“我?”
“对!你。”
两人瞳眸相对,一刹那间像道尽了干言万语,然后未开口作答,巴士忽然停下来了。
乘客都问:“怎么一回事了?”
司机无奈地说:“爆胎了,等后面的一辆巴士接载你们吧。”
众人只好鱼贯下车,堆在巴士站等下一辆巴士。
等了十分钟,下一辆巴士一到,人群立即蜂涌而上,叶帆自然没法挤得上。
她对小程说:“走吧!反正走十分钟也到了。”
小程想了想:“叫部计程车好不好?”
“为什么?十多分钟的脚程叫计程车?”
“医生不是说你的脊骨不能多劳动,最近有点发炎的迹象!”
“干你们这一行的有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倾向,又不是爬十分钟楼梯,我的脊骨才会支持不住,走路不怕呢,一程计程车的钱可以吃顿好饭了。你倒不如留着请我吃饭好了。”
两人走到路口,就分道扬镳了。
叶帆有点急躁,走路的脚步也就尽量加快了。因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点点,叶帆怕方淑娴多心,或会生什么意外。
每每是在这种最需要双腿走得快点的时候,就更发觉自己的残缺,叶帆的心最不好受。
心上与脚上的分量因而益发加重了。
带着一点点劳累,叶帆终于来到唐人街附近的那幢由货仓改装而成的廉价公寓了。
她按了电梯,伸手撑着墙,微微喘气时,有人从楼梯走下来,给她说:“电梯坏了,走楼梯吧!”
“为什么坏了?”
“谁知道为什么坏了,这种老家伙,还能动已经很不错了,像我家里头的一位,老不死,坐在哪儿也不管用。”
叶帆着急了,她拼命按着电梯,依然没有回应,连灯都没有亮起来。
叶帆望着那些楼梯,有一点点发呆。
方淑娴住顶楼。
她怎么爬得一上去?
不成。
叶帆想,方淑娴一定会情绪低落,以为又受骗了。
记得上星期来探望她时,几经艰辛才跟她有了对话,这种成绩不能就此抹煞。
记得自己曾对方淑娴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下星期日必定来跟你过生日,振作点,好好工作,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我先听着吧!”方淑娴当时仍在使脾气:“好听的话听听无妨,不是毒药,只要不吞下肚,也不记在心上就是了。”
“淑娴,别这样,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你信我。这世上总有人守信诺,总有人尊重与你的约定。”
是的,叶帆清楚记得自己的说活。
她立即拐到街上去,放开嗓门,拼命往上叫喊:“方淑娴,方淑娴!”
不论她如何声嘶力竭,顶层的窗户紧闭着,根本没有可能听得见,却把旁的住户惊动了,其中有人探头到窗外骂道:“死跛子,你叫什么?要找人不会走上楼去找吗?”
另一个女人在他身旁闪出来,一望,便道:“嘿!人家是跛子呢,走不动呀,你不就同情同情她吧!”
叶帆最听不得这样的说话,而且她也实在着急了,便又拐了回楼梯间去。
她望着幽暗而高高的楼梯发呆。方淑娴的这种住处,几层楼共用一个电话,电话放在楼下。现今,除了走上楼梯,根本没有办法联络得上。她只好咬紧牙关,决定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爬到第三层,她已经辛苦得支持不住了。
满头的汗,横流一脸,叶帆的腰脊处开始剧痛,一阵阵刺骨的痛令她举步维艰。
她无法不跌坐下去。
从楼梯与楼梯间往上望,像头顶上有七重之天,哪儿才是天堂?
叶帆想起了自己对方淑娴说过的话,她重新站了起来。
然后,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楼梯,再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的头脑开始因为腰脊的剧痛而有点麻痹,不住地有些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画面出现脑际。
她看到自己平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也不肯让阳光照进来。
直至贝欣盛怒,扯起了满房的窗帘,骂道:“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最凄凉最艰苦最难受吗?不是的,你看看我,还不是有苦自知地撑下去。撑下去,才会有明天,每个明天都有太阳!你不可怜自己,没有人可怜你。”
这番话是贝欣对她说,然后她又对过方淑娴说。
嘴上说着不管用,叶帆要抓着机会,为方淑娴实践“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她又爬上了一层。
腰脊间的痛苦并末因她意志力的坚定而稍减,她开始痛得不只流汗,而且掉眼泪。
是的,她很少掉眼泪。
贝欣曾经教过她:“流泪有用吗?”
没有用,那么流泪来干什么?
她很听话,很少落泪,只有在那次小彼得跌进水盆里,她跃起身来救它时,发觉自己终能站起来后,她忽然开心得不能自已地哭倒在贝欣的怀抱里。
叶帆脑里一边回忆,一边幻想,等一下,当方淑娴为她开门时,她一样会开心得哭倒在对方的怀抱里。
奋勇地,叶帆再走上了一层楼。
她差不多可以欢呼了,只差一层楼,就是方淑娴的住处了。
可是她每抬脚踏上一步,就痛得她连连地喘着气,实实在在的再无法走动了。
就只差那几级楼梯,上不了就上不了。
她连高声呼喊的力气也没有。
叶帆尝到了初而努力不懈,继而患得患失,最终却是功亏一篑的滋味。
人生是这样的吗?
如果自己跟小程的缘分也如此,那份痛楚失望与无奈,当不只此了。
一念及此,叶帆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她再扶着拐杖,站起身来,闭上眼睛,咬着牙关,就连连地拾级而上,终于敲了门了。
门开了,她整个人便摔倒在惊骇之极的方淑娴怀抱里。
第四部分
第8节 朦朦胧胧
“叶姑娘!”方淑娴叫喊。
“对不起,我迟到了。”
说罢,把口袋里的生日礼物塞给方淑娴,叶帆就不醒人事了。
醒过来时,有几张熟悉的脸孔,都是她最爱见到的。
方淑娴、小程和出人意料地出现的崔昌平。
“崔医生,怎么会是你?”
“你大小姐病倒了,我能不立即飞来看你吗?”
“我没什么吧?”叶帆发觉自己的精神很好。
“这叫没有什么吗?医生说你再爬多一次这样高的楼梯,就要躺下来几个月,不担保你能不能再爬起来了。”小程说。
方淑娴用手背揩泪:“对不起,叶姑娘。”
叶帆笑:“你怎么了?拿我编给你的手套擦眼泪,弄脏了呢,快别哭。”
方淑娴紧握着叶帆的手:“特地戴着它给你看,多谢你。”
“生日快乐。”
“叶姑娘,你醒过来,一切平安就好,我要赶去上班了,迟到不好,我相信这比我还留在此地陪伴你还令你开心,是吗?”
“当然了,下班后有空再来。”
方淑娴挥着手离去了。
崔昌平道:“叶帆,你救了一个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