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快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第二部分
第9节 忍无可忍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你住口!”贝欣忽然提高了嗓门,以严峻至极的语气回应。
然后,贝欣叉起腰来,拿手指着叶帆说:“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这房子跟以前已经大有分别了。
“以前的归以前,已经过去了,我们面对的是将来,要应付的也是将来。
“每个人每日都忙碌得像头狗似地苦干,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但不帮忙,还添我们的麻烦。
“别以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责任,当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应该受像球仔般心肠的手段对待,因为你同样欺负别人,且是欺负一些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爱护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比他们更甚。
“你认为你可怜,你想死,想学你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总有一天就不再起来,不需要面对世界了,是这样么?
“你错了,你是凄凉,你可知天下间有比你凄凉千百万倍的人?不说别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为我嫁给你那父亲是一场幸福吗?不是的!我告诉你,在遥远的一方,有一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应付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一起期盼将来会有幸福的日子过,结果呢,我嫁给你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