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亲离友散的悲哀涌袭心头,真教崔昌平不胜负荷。
惟一的安慰是见着了文子洋,又发觉文子洋并不如目下一般的青年人,是个很有思想,且成熟的可造之材,才令崔昌平觉得此行微带畅快感受。
故此,当文子洋请求崔昌平为伍玉荷诊断症候时,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固然是为了医者父母心,更为崔昌平从文子洋的紧张神态和语调中,多少能猜想得到文子洋对贝欣的心意,为此而有着非帮这个忙不可的心思。
崔昌平很彻底地给伍玉荷诊断,在结合了一番仔细的观察和他丰富的专业经验之后,他很慎重地对文子洋说:“子洋,我需要单独跟病者的至亲交谈一次。”
“伍婆婆只有一个孙女儿,她就是贝欣。”
“还是很年轻的姑娘吧!”
“贝欣她很懂事,而且有能力拿大主意。崔伯伯,你有什么关于伍婆婆的话都可以跟贝欣说。”
“这就好,我要赶快与她商量。”
在一个下午,文子洋嘱贝欣到崔昌平下榻的旅馆找他。
崔昌平招呼了贝欣坐下后,脸色凝重地对她说:“你仔细地听我讲述你外祖母的病况。”
“崔医生,你请说吧,我在听着。”
“你外祖母患的骨痛症,并非风湿病,很大可能是骨癌。”
贝欣睁大了眼睛瞪着崔昌平,并没有特殊的过分反应。
“你明白什么是癌症吗?”崔昌平问。
贝欣点头,很平和地答:“知道。听说是等于绝症,没有机会复元。”
“你很镇静。”崔昌平看到贝欣的反应,这样说。
“我婆婆只得我一个亲人,有什么事我都得应付,是只有镇静才能想到办法的。”
“难怪子洋在我面前曾不住地夸赞你。”
“崔医生,你肯定我婆婆患的是癌症?”
贝欣很快就把话题带回伍玉荷的病情之上去,现今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再引起贝欣的兴趣和关注,她将精神慢慢收敛、凝聚在伍玉荷一个人的身上。
崔昌平缓缓地点头,道:“据我多年来在骨科诊断上的经验,很有把握你外祖母患的是癌症。”
“有百分之几的把握?”贝欣问。
“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没有诊断错误。”
贝欣立即扬起一边的眉毛,表现了一点点的兴奋,道:“那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是你诊断错误,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那么,我们是要去求证这百分之二十是代表是一个误会,还是要把它归纳到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上去?”
“我相信在国内没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可以为她取得百分之一百的结果。”
“要哪儿才会有呢?美国?”
“是的。”
贝欣再稍微沉思,说:“崔医生,这种癌症是不是完全没有康复的机会?”
“在中国,几乎肯定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在外国倒还有这个机会?”
“可以这么说,美国的侯斯顿医疗中心,是专门研究治癌的,成绩举世知名。近年有一两种癌症,在发现初期立即以药物和电疗诊治,有过成功的个案。”崔昌平说:“我就任职于那个癌症中心,也是侯斯顿大学医学系的教授。”
崔昌平才说完,贝欣就突然地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他叩了个响头,道:“崔医生,我求你把我婆婆救活吧!”
崔昌平吓了一大跳,慌忙把贝欣扶起来,道:“小姑娘,千万别这样,起来吧,我们再商量。”
崔昌平让贝欣重新坐好之后,就替她解释:“要把你外祖母治愈,是个非常艰巨的工程。”
“崔医生,不管你需要怎样的报答,我都会答应,只要能让婆婆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如果我们百分之一百证明你外祖母是患了骨癌,她的病征还只是初期阶段,那就得赶紧把她申请到海外治病去。”
“我会去申请,一定尽快申办。”
“由你申办,在目下这个环境之内,会成功吗?”
贝欣明白对方的隐喻,于是解释道:“我知道因患病申办到海外求诊,是有机会批准的,我们总得试试。总之,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申办反而不难,我有能力帮助你。”崔昌平说:“我的一位病人,正是国内领导层高干的子弟,我向这条门路求助,又是争取正常的就诊机会,是会批准下来的。不过,有一个难题,你和我都肯定是有心无力。”
第二部分
第4节 星光灿烂
贝欣紧张地问:“什么难题?”
“钱。”
“钱?”
“对。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够应付一个治疗过程。在美国,医疗设备不错是世界之冠,但医药费可以高昂到令一户没有买备健康保险而患重病的人家倾家荡产。小姑娘,你的孝心可悯可敬,但现实是残酷的,很多困难非奇迹出现,我们就无能为力。”
“那么,我就找寻奇迹去。”
“不只是一个奇迹,你的外祖母需要一连串的医学奇迹出现,才能够活过来。”
贝欣呆住了。
过了半晌,她才问:“崔医生,那你有什么建议?”
崔昌平被贝欣这么一问,竟然辞穷。
贝欣说:“是不是作为一个医生,你也说不出口来,劝我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即使病者是我惟一的、至爱的亲人。没有了婆婆,就没有了贝欣。我们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贝欣那句“我们要活下去”,忽然像在空气中生了重重叠叠的回响。
“我们要活下去。”
如此的坚强、决断、必然、肯定、无悔、无惧,总之,一定要活下去,想尽办法探求奇迹出现而活下去。
连崔昌平都震惊且敬佩。
在美国,如此自由奔放、富贵安乐的社会里头,每年自杀的个案多如恒河沙数。自杀的理由,竟有半数以上并非忧柴忧米,亦非久病厌世,只是活下去觉得没有意义,于是一死了之。
在百般困难、千种艰辛与万样折磨的情况下仍然激励自己活下去,且相信会越活越好越有进步越幸福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崔昌平在口袋里掏了自己的名片出来,说:“我明天就经香港飞往加拿大,开完一个医学研讨会之后,就回美国去。这是我在美国的地址及电话,只要你能找到起码的旅费与医药费,请你立即通知我,让我帮你把伍玉荷女士接到我们的癌症医疗中心去,奇迹的确是只会为有坚定信仰的人而显现的。”
“谢谢你,崔医生。”
“你外祖母的癌症病征才初步呈现,应该不是末期阶段,要治就必须要快。”
“知道了。”
“不过,小姑娘,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吧!”
“如果这一次没有奇迹出现,请别伤心难过,我相信你会照应自己。”
“医生,我会答应婆婆以及所有爱护我、关心我的朋友,包括你在内,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在奇迹没有出现之前,情况是很凄惶的。
伍玉荷的病时好时坏,一旦发起痛来,真觉得已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似的。
贝欣除了干睁着眼,看着她的外祖母受苦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要有办法能稍减伍玉荷的痛苦,她宁愿付出一切的代价。
贝欣对伍玉荷的担挂,竟还掩盖了她和文子洋之间应有的离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东北插队去了,这等于说她有好一段日子不会跟文子洋见面了。
为了这个其时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贝欣彻夜叙离情,说别话。
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相聚、相依相伴,其实这对小人儿早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
到了这个短暂分离的前夕,忽然发觉有好些事从来都不曾交代过谈论过商议过。
于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气,对贝欣说:“有句话,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给你说。”
“你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是吗?”
贝欣笑起来时,露出了那排齐整明亮的贝齿煞是好看。
“闲话不必多说,但重要的话不能不说。”
“你有什么重要的话了?”贝欣忽然又俏皮地说:“是不是嘱我在你去了东北之后,要保重身体,要添饭加衣,要……”
文子洋没有让贝欣说下去。
他使劲捉住了贝欣的臂弯,把她抢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
这使贝欣呆住了。
“子洋。”她轻声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经不再是孩童时代那个傻兮兮的小男生,从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决断果敢的作风,从他的举动可以透视到他那外刚内柔的个性。
在这一刻,当文子洋以一个稍稍粗豪的动作表示他对贝欣亲近的意欲,以一个肯定而又永恒的眼神显示他对贝欣的感情时,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讯息的贝欣,体会到他是个已成长的、且肩膊上有担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论他要说什么话,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负责的、严谨的、有重大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