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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从大连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讯传回来之后才收到的。”

  彩如带一点点震惊,她下意识地觉得信里一定有些什么重要的讯息,要她母亲传递给自己。

  “娘!”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摊开来,在灯下细看。

  没想到贝元有如此清劲的笔迹。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们是从小就练习毛笔字的,你爹也像贝元一样,写得一手好字。”

  彩如开始细细地读着那封信。

  信是写给伍玉荷的。

  玉荷:这封信能平安的到达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许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离世之前,把这些年,我一想跟你说的话,一口气说个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诉自己,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在我的记忆中淡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珠江河畔你垂泪向我告别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就因为香烟袅袅向上冒时,我总在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你。

  对你的思念,我是无时或缺的。

  不错,我也真心爱重翠屏,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这样的妻子,都会觉得爱护她是一份当然,也是一份责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觉也是类同无异。

  玉荷,我相信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在感情上从一而终,而生羞愧。因为当我们怀抱且深藏着这段彼此的挚爱真情的同时,我们是正常、健康、积极、真正地生活下去,为此我们没有逃避活得快乐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爱重我们配偶的本分。当一个人成家立业而不开放心怀去尝试跟对方相处,以至真心诚意地把感情放进夫妻关系内,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没有这样做。

  我相信这些年,我们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的克制,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对伴侣的敬重与忠贞,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升华到一个值得引以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请别流泪。

  记得当年珠江河畔话别时,我给你说过:“好日子必在后头。”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还有我们的清儿和彩如。生命将无穷无尽地延续,把我们未完的理想实现,把我们的深情挚爱传扬发挥。

  只要肯定下一代会积极地生活下去,我们是无憾而终的。

  如果清儿和彩如终于有日结成夫妇,请把我至诚至重的祝福给予他们以及他们将会有的孩子。

  当然,我无法见到清儿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长,但我倒真盼望我们的孙儿可以知道我们的故事,并且谨记着,应尽他的能力去敬爱你和翠屏,使贝家和戴家总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读罢了信,不自觉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间有一股震荡。忽而,一个做人的清晰观念与正确宗旨闯进她的思维之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伍玉荷轻抚着彩如的头发,柔声地说:“所以,彩如,别因你的怀孕而生担忧和恐惧,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绵下去,日子会一代比一代过得好。”

  彩如温柔婉顺得有如一只小猫,静静地伏在那儿,随着呼吸而生轻微的鼓动。

  伍玉荷忽然笑了,问:“清儿有向你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

  彩如抬起头来,奇怪地瞪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知道他曾这样子说过了?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头发留长,长发难以打理,在这个时候,更是不必了。”

  “长发短发都一样,我们家的姑娘,别的好处不敢夸,这把秀发倒是有点把握的。”

  “娘,告诉我,”彩如忽然情急地问:“爹是不是也对你说贝清给我说的话?”

  伍玉荷点头,道:“是的,他说过。”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贝元哥哥,小时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脑袋上摇晃着的辫子看得出神,有日发觉十六岁的玉荷把发辫剪掉了,他几乎吓得惨叫。

  “你怎么啦?贝元哥哥。”

  “好狠心呀,谁把你的发辫剪掉了?那么好看的头发,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经病,有什么可惜,头发剪了会再长出来嘛。”

  是的,头发剪掉了会再长出来。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睛稍稍湿濡,她紧握着女儿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将来也必有一头好看的秀发。”

  彩如兴高采烈地答:“且会遇到一个认为她的头发很美丽的配偶,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来,当你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时,你会很开心。我们会有足够的力量把孩子带大,教养成才。”

  就这样,戴彩如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不单怀有一个有生命的胚胎,而且是盛载着一个属于贝家与戴家的希望。

  这个希望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活着,且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以前更好。

  希望是绝不会泯灭的,只可能变个样子得以实现。

  她的母亲伍玉荷必定曾有过跟贝清父亲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

  这个梦想并没有破灭。

  且是加进了章翠屏和戴修棋两个可爱的人儿,汇合融化,成为贝清与彩如,再结合诞生出贝家的第四代。

  这贝家的第四代的确有一头美丽得出奇的秀发。

  当贝欣探头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她首先就让人看到她那头柔顺而出奇浓密的秀发。

  伍玉荷把初生儿抱在臂弯,转交到戴彩如怀里去时,彩如伸出那软弱无力的手,轻轻扫抚着贝欣的头发,以极虚弱的声音对她母亲说:“娘,这孩子真有一头如此出类拔萃的头发,一出生就有这种发质,这种光泽,这种密度,真是太难得了。”

  “是的,贝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男孩子跟贝欣说着她爹曾经对她娘说过的话,他会说:”贝欣,你的头发真好看!‘。我们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当孤儿,做寡妇下去吗?“

  “啊,彩如!”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儿抱头大哭起来。

  在那个贫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岁月里,为一个已逝的亲人痛哭失声真可算是个莫大的喜讯,证明生还者还有感情有感觉,并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绝望,才仍会流眼泪。

  贝清的死,为彩如带来的悲痛是彻骨的、铭心的、无法遗忘的。

  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的癌,把她剩余的、赖以维生的滋养都侵蚀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为丈夫贝清的悲惨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产的。

  生孩子时实在也失血过多,但在连裹腹都成问题的时候,往哪儿去找比较有营养的食物去补充体力?

  贝欣出生后的三天,彩如已经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难过得眼泪老在眼眶内打转,不懂得任情流泻一脸。

  那种实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艰难与辛苦,真非过来人所能知晓。

  入夜,箕围屋四周的缝隙窜进了阵阵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伍玉荷为了让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紧紧地抱着她,守在彩如的床前,争取着她弥留之际的共聚,哪怕还有一分一秒,她们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时刻,是弥足珍贵的。

  第一部分

  第10节 端丽清秀

  夜深了,伍玉荷怀中的小宝宝早已熟睡。

  贝欣是个吃不饱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小屁股,她就会很快睡去。

  这是她们婆孙之间的一个讯号与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凝视着彩如那张苍白得已无半点血色的脸,她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难以预计与言喻的打击。

  彩如在整个夜里都无声无息地静卧着,若不是在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的眼皮忽而连连地抽动几下,伍玉荷还会以为女儿已经不辞而别了。

  她轻声地呼喊着女儿:“彩如,彩如。”

  彩如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转动,但就如一个渴睡的人,实在无能为力去扯动她的眼皮。身体的一切机能正在衰退,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话要跟娘说吗?我和贝欣就在你的身边。”

  彩如似有感应,她的嘴唇在颤抖,竭力地颤抖,分明在使尽全身的力气,企图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

  “彩如,你慢慢说,我会听得到。”

  伍玉荷俯下头,附耳在彩如的嘴边。

  果然,她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组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对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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