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比我小一岁呀,不是吗?是该由我来照顾你。”
“不。”贝清挺一挺胸膛:“这世界没有女的拖着男的手,只可以男的带着女的走。”
彩如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呀!小小年纪就要当个大男人,当不成就生人家的气,告诉你,大男人有大气派,不能像你这样,动辄就闹脾气。”
“我不是闹脾气,我只是告诉你,我现今长大了,不喜欢你一见我面,就拖着我的手走。”
还没有待彩如回话,贝清就立刻再补充说:“要拖手的话,由我来拖你。”
说罢了,一拉起彩如的手,就往前门奔去。
“你要带我到哪儿呀?不是到厨房去吗?”
“那是女人管的事,我们到鱼塘去,趁天未黑还能捉到小鱼呢!”
目送着彩如和贝清跑出门去,贝元就走到屋后的厨房,倚在门上,定睛看着伍玉荷在忙这忙那地烧晚饭。
细汗分明已是满额,伍玉荷只能拿手臂擦一擦快要流泻下来的汗水,就又非常专注地洗瓜切菜去。
第一部分
第8节 蓦然醒觉
贝元看呆了,心上不住地牵动,有一种难以禁捺得住的意欲,他要冲上前去,为伍玉荷揩了额上的细汗。
那应该是他分内之事。
心忽而飞驰到很多很多年前的光景,贝元看着他的玉荷妹妹冒着雨自街口飞奔走向贝家的大门外,大声叫嚷:“贝元哥哥,贝元哥哥,快来快来,我带你到庙前看布公仔演戏去。”
当小玉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贝元跟前去,才站定了,贝元就拿出手帕来,为她揩去脸上额上的雨水。
似有相同的情景,在玉荷出嫁之前,她跑到珠江畔与贝元相见,说:“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贝元同样拿出了手帕,为他的玉荷妹妹印掉了腮边的苦泪。
是泪是汗是雨,都不相干。
反正是他贝元的责任,要为玉荷揩干她一头一脸的泪水汗珠雨滴。
伍玉荷像朵在凄风苦雨中依然坚挺着生存下去的小花,应该倍受爱护。
贝元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抓住了伍玉荷的手。
伍玉荷的手正拿着一把切菜的刀。
那刀如果就这样劈下来的话,贝元的颈项就会血如泉涌了。
他忽然受惊似地,摔下了玉荷的手,连连后退几步。
贝元心知,他恐惧的不是那把钢刀,而是他心上那个要怜惜、要保护、要爱恋伍玉荷的意念。
只要有那么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会像钢刀劈下来般,叫他受到重创。
贝元望着伍玉荷,讷讷地说:“对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过神来,垂下眼皮,答“贝元,没有什么。”
“我……出去了。”
贝元缓缓转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两步,叫住了他:“贝元!”
贝元回过头来,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脸的泪。
他走回来,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为她轻轻地揩抹着。
然后,他听到伍玉荷饮泣着说:“贝元,我们俩都不是个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样。
羁绊着他们的不是礼教,牵制着他们的也并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关系尤见草率,那种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欢的心态,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贝元,有情而不忘义。他们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觉到仍对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坚贞的道义。
这一夜,伍玉荷是辗转反侧的。
脑海不断地翻动着同一的画面,贝元突然冲进厨房来,抓住她那拿着钢刀的手。
他只不过是打算为她揩泪。
如果伍玉荷在晚饭之后,把贝元父子留下来,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经杳无音讯,她分明不会走回来,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贝元留在身边的话,贝元会肯。
但,伍玉荷并不愿意这样做。
她说了:“贝元,我们都不是自由人。”
跟她的贝元哥哥,早已经告别了。
告别的当日,贝元哥哥给玉荷妹妹说了:“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是的,不必含恨,只须怀爱,日子会好过。
放在心上的爱情,不必通过肉体的欢愉与名分的确定予以落实。
只要有那么一缕轻烟在眼前袅袅然向上冒,就如暮鼓晨钟,令她蓦然醒觉,她和贝元的情分只可以如那缕青烟不可以凝聚,只可以扩散,让满室芬芳,让心灵舒畅。
自从这一次之后,贝元很少上伍玉荷的家来了。不久他所属的单位要把他调往东北去。
出行之前,伍玉荷闻讯立即带着了彩如赶到广州来跟贝元见面。
贝元说:“玉荷,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写信告别。”
“要调到哪儿去?”
“大连。”
“那是好远的地方。”
伍玉荷轻喊:“为什么呢?”
话才出了口,她就道:“原因真不必追究了。”
“玉荷,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贝清留下来,拜托你带他一段日子。”
伍玉荷没有回话。
忽然的,她满腔热泪,一眨眼,泪水就溢出来。
贝元的那句话太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是不是这童年挚友一去兮就不复还?
伍玉荷忍不住便失声嚎哭起来。
他们从小就有太多的心灵感应,彼此都知道对方心内的话。
贝元轻轻拥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会回来的。你好好地照顾两个孩子,我和你那两个孩子。”
人小到大,贝元答应过伍玉荷的话,都必定实现。
只有这一次例外。
贝元在东北工作五年之后,传到小榄的消息是:贝元因肝癌逝世。
丧父那一年,贝清已经成年了。
贝清跟彩如坐在鱼塘边,贝清问彩如:“大连是个怎样的地方?”“听说是很美丽的一个地方,有天连水、水连天的大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洋,海洋怕要比这个鱼塘大千百万倍。不知我爹在大连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滨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闲情。”
彩如这么一说,贝清就沉默了。
“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难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应该想办法去大连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应该去一趟,可是我没有。”
“人人都总是不能如愿,你何必自责。”
“彩如,生活真困难,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亲爱的人别离开自己就好。”贝清说。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贝清忽然回转头来,望着彩如说:“你会不会离开我?”
彩如摇头,非常坚定地摇头,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事在人为,我对自己有信心,对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听我娘说,你爹和我爹都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她毕生受用。”
“那是什么?”
“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嗯,这就是希望。”
“不,这是信仰。希望还是会渺茫的,信仰则是肯定的、必然的。”
这句话没有错,只是在好日子还在后头之际,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过去不可。
国家在五十年代末期开始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
缺粮饥馑开始蔓延各省各县,广东毕竟比较富庶,情况还算好一点。
伍玉荷守着两老两少,无论如何是相当吃力的。
戴祥顺夫妇本来就已在闹老年人的各种衰老病,戴妻的眼睛犯白内障已非常严重,视力已经减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这当然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烦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没有。
每当她对翁姑尽孝时,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为那是对修棋恩情的最具体报答。
伍玉荷记得当年她嫁进戴家去,受了翁姑的无理责备而感到难堪时,丈夫戴修棋曾握着她双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诚地默祷说:“总有一天,爹和娘会知道我并没有娶错了这个儿媳妇。”
伍玉荷当时心里就许了愿,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机会,让丈夫的这句话得到证明。
终于这个机会来临了。
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奶奶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