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时,她才开始泣不成声。
在抵达香港之后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写道:贝元吾夫:离别时我半句话没有说,只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语。我有种预感,这么一离开你们,就后会无期了。这种恐怖的预感一直纠缠至今,挥之不去。我实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里,对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会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后已。
请代我吻清儿。母亲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边来的缘故。
翠屏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别,你见着她,请代问候。别为了什么缘故,而不让清儿跟彩如相见,请记着我的这句话。
读了妻子的来信,的确有很多很重的惆怅。
贝元不期然地掏出烟包来,取出了那种翠屏曾主张集中火力催谷的“三个五”,燃点着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烟自鼻孔喷向空中,连连吸了几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内积屈的怨怼与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洁净,赶出体外去似的。
看着清烟袅然,在头上轻轻旋转、凝聚、扩散,贝元见着了两张端庄明丽的脸庞,交替着在他的眼前出现。
贝元想,一个男人真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吗?
为什么不呢?
真心爱着两个女人,而不拥有她们,跟一些男人只拥有着很多个女人,而并不爱她们,是有分别的吧!?是他比较幸福,还是那些男人比较幸运?
贝元是盼望着早日与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预感灵验了,她再不回到大陆来,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么,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续前缘了?
才这么一想,他就蓦然惊骇,翠屏真有过人的聪敏,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就会抓着,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纳入怀中。这个思想是暖昧的、见不得光的、歉疚的、贪婪的。
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烟塞到烟灰盅内,双手摆动,赶走了房内的轻烟,且站起来,赶忙走到儿子的睡处,让自己因为看到清儿,而醒悟自己的身分和责任。
他抚弄着贝清那头柔顺的头发,忍不住俯首吻在他的额上。
“爹!”贝清转醒过来,望着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贝元说。
“是不是娘回家来了?”贝清问。
“没有,她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刚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边给我盖被,娘还笑着骂我:”‘怎么连这小陋习也像你爹呢,总爱在睡熟时踢被子。着了凉,就要叫我操心!’“
贝元紧紧地抱着贝清,喉咙像被堵塞了,说不出话来。
“爹,为什么娘不再回来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儿,我们想办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团聚,好不好?”
“好。”贝清不住地点着他的脑袋瓜,然后忽然望着他的父亲,很诚恳地问:“爹,我们能把彩如也带到香港去吗?”
贝元怔住了,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答。
贝清摇着父亲的手,道:“我舍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舍不得彩如,那怎么办呢?”
这是宿世的缘,还是前生的孽?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抚慰自己,还是真的在哄儿子,他说:“有些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两全其美。”
贝清似懂非懂地望着贝元,嘟长了嘴说:“要是让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会哭,我知道她一定会。爹,那怎么办?”
做儿子的把父亲要问的问题提了出来,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们再想办法。”
“你先带我去见彩如,让我们也想办法。”贝清这样说,口吻像个成年人,更见他的可悯与可爱。
早上醒来,贝元急着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达思念,以及告诉翠屏有关儿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请翠屏代转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关系,早日把他们父子申请到香港去。
这样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连三的收到章翠屏的来信,都在追问为什么贝元不给她写信,又频频地催促他到有关部门申办到香港的手续。
这真叫贝元纳闷,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没有收到,为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快申办赴港手续,大家团聚了,就什么都好说。
贝元拿着翠屏最近的一封来信,重新读一遍,尤其记住了末段是这样写的:……父亲重托了人事,广东省边防部的刘守德已从我们处得到了你和清儿的一切资料,请从速去找他,自然就会代办一切。急着见你和清儿!
贝元带好了妻子的信,整妆前去边防部求见刘守德,伸长脖子,站得腰酸腿软,才被接见。
那位刘守德也没招呼贝元坐下,只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就道:“你求见是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贝元道:“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儿子也及早申请到港去,因而拜托了你……”
刘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贝元的话,道:“慢着,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从没有拜托我什么,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办,你知道现在国家体制不同,法规自异。在大陆干活并不差,何苦巴巴地想办法往外逃。”
这番话令贝元狼狈极了,急得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支吾着不能圆句。
刘守德早已站起来,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来问句好,所以才腾些空来接见。”
贝元垂头丧气地走出边防单位的大楼时,迷惘、沮丧、气馁、烦闷,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涌上心头,把整个人压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后果是无法解释的。”
贝元终于忍不住,带着贝清寻到伍玉荷的家里来,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倾诉的对象。
“贝元,你别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记错了名字,她父亲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刘的。”伍玉荷安慰着他。
贝元摇摇头:“其中一定有诈,我写给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
“可是,你仍然收到她的信,不是吗?”
“暂时是的,或者过一阵子,又要出问题了。”
事情是透着蹊跷的,伍玉荷明知如此,也无奈其何,安慰的话可能是白说,但也要说吧!
贝元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果然在几个月之后,就再收不到章翠屏的信了。
“乱世失散的人何其多,当然不只我一个。”贝元燃点着香烟,不住地啜吸着,帮助他镇定神经。
伍玉荷轻叹一口气,道:“如果贝桐伯伯不是在前几年去世了,以便多一户人家可调查到翠屏的消息。”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贝元,为什么不给贝政或者你细姐写封信?”
贝元叹口气:“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就跟我断绝来往了。”
“翠屏到香港去后不曾跟他们碰个面吗?”
贝元摇头:“怎么会。连我都不往来,地址又变更了,我给他们的信都打回头,明显是细姐不愿意跟我再有什么相干了。”
伍玉荷慨叹:“一个家里头有多过一个女主子,就总是多事。你家跟我家都是如此。”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了,问:“贝元,你还跟晋隆洋行的人来往吗?”
“为什么这样问?”
“他们一定会知道你岳父的消息,都是做英资大洋行的代理生意,一个圈子内能有多大呢。就如要查广州上下九的丝绸行,一问我家老爷,就全部如数家珍地能背诵出来。能找到他们就成了。”
伍玉荷不是说得不对,但大陆解放后,晋隆洋行也就解体了。
英国烟草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当然经营不下去,在社会主义体制下,已经改由国家统筹全国的香烟生意,不论是国产香烟抑或进口的舶来烟,都如是。
贝元早已经被分配到国营单位内做些文书工作,跟晋隆洋行的人早就失去了联络。
日子就在茫无头绪的等待之中过去。
连伍玉荷最近跟贝元见面时,都觉得他衰老了、憔悴了。
伍玉荷的心在隐隐作痛,怎么时代的变迁,家庭的不测,会令一个刚强的男人萎靡如斯?
这天,贝元带着贝清来到伍玉荷家,他视到伍玉荷家来是一项最令他畅快的娱乐。尤其是目睹彩如一见贝清,就牵着他的手那副小心呵护的情景,他心里就不期然地有着一份踏实和安慰。
彩如是越来越像个小小的大姑娘了,连举动都多少带着母亲的韵味。见了贝清,一把拖着他就说:“小弟,来,我给你看看今儿个晚上,我们烧了什么菜。”
贝清忽然甩掉彩如的手,嘟着嘴不说话。
“怎么呢?生谁的气了?”
“你!”贝清说。
“我?”
“对。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