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逊君听得恹恹欲睡。真不明白这姓方的脑筋,属于离奇的冥顽不灵。若真是好职员,根本就懂得自律,要劳动到披枷带锁式的公司规则去管辖恐吓他们,也真是白费心机。若说到防范上司偏私,这更可笑。谁个在上位者胡乱偏心下属,就一如纵容满朝奸佞,早晚朝纲不振,坏掉大好江山,还劳旁的人帮手防范未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之下,有时网开一面,只不过是笼络得力下属的手腕而已,哪有成功人士会一如方坤玲般愚顽古板?
那姓方的可意犹未尽,又严重地宣称,举凡员工要超时工作,必须上司在事前签批,不可在事后补签,以防私相授受,朋比为奸!
好容易开完这个会议,丁逊君走回办公室内,赶忙呷了半杯咖啡提神,正准备再投入工作。
张家平从对讲机传话进来,竟怯怯地说:“丁小姐,李小青跟她的母亲求见!”
的确是奇哉怪也,怎么好像小学生带了家长来觐见老师似,一定又有什么投诉了。
一提起这李小青的母亲,丁逊君就有些微的不安。不肯讲情度理的粗人,有如缸瓦,丁逊君自问到底算是瓷器!
如箭在弦,已经上门来了,也只好接见。反正在益丰,也不见得任何人有胆轻易撒野。
李小青尴尴尬尬地陪着她母亲走进办公室来。那胖胖的李太太,一脸肃杀,神情肃穆。
“李太太吗?请坐。”
“不坐了。我此来有句简单话问丁小姐!”
“请随便说。”
“益丰这般财雄势大,你丁小姐说一不二,何苦要不住欺侮到我们小职员的头上来?是否认为我们贫苦人家一定拿你没法子,就更放心胡作非为?”
丁逊君很不高兴,没头没脑地给这李太太抢白一番,面子固然难过,连情理安在也搞不清,叫人如何接受兼处理。
“李太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装蒜!”
若不是看在乖乖的小青份上,丁逊君老早将这出言无状、低三下四的女人逐出房去。
小青慌忙地解释:“丁小姐,人事部回绝了我的因工受伤赔偿!因而母亲生气了。”
“什么?”丁逊君愕然,“怎么我不知道此事?”
此言一出,更觉自己面目无光,怎可以连部门内发生的事,甚且由自己签批而被拒的申请,都茫无所知。
又是人事部搞的鬼!
“小青分明地因工受伤,为什么不可以按益丰定下来的公司规矩索取赔偿?”
这是小青母亲向丁逊君追问的问题,教丁逊君如何作答?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直冲人事部,向方坤玲提出同一质问。
方坤玲慢条斯理地答:“因工受伤,当然有所赔偿。然李小青不是在办公时间之内受伤的……”
“什么?”丁逊君实在沉不住气:“小青担心情人节的棚架未能如期完成,才在晚饭后回百惠广场去检视,这不算因公?”
“当然不算。今早联席会议上,我们才无异议地通过举凡员工的超时工作,必须上司事前签批才算数,连超时补薪也得跟这规则计算,何况是大笔的赔偿!”
“我这就给李小青签批!”
“你没有听清楚吗?丁小姐,人事部已宣布了所有事后的补签不算数。”
“方姐,你欺人太甚!”
“主持公道的固执,经常会被人误会,我毫不介意!”
丁逊君差点当场吐血!
她火车头似的冲进汤明轩办公室内,也顾不得汤律师房中有客。
“对不起,董先生,我有公事找汤律师!”
董植康站起来,望了汤明轩一眼,平静地说:“等会你有便再找我,没有人会不经通传就冲进我的办公室来的。”
江湖恩怨一结上了,总会有清算的一日。现今正正是方坤玲与董植康气债气偿的日子了。
丁逊君无力而气馁地跌坐在汤明轩的办公室会客沙发上。
第40节
“明轩,帮我!”
汤明轩叹一口气,从前丁逊君断不会如此不识礼数地直闯至他办公室来谈公事,故此,从前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她一面,即使心是分明偏着她一点,还是可以的。
现在,不同了。
连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紧密合作期间,抛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话,就是告诫汤明轩要知进退了。
丁逊君还是把李小青与方坤玲的瓜葛复述了一次。
“逊君,改请人事部向我们投保的保险公司申请广场游客意外保险赔偿吧。”
“为什么?”
“因为人事部有足够理由认为李小青并非因公受伤!”
“法律不外乎人情!”
“对,是否卖人情在乎人,无从据理力争!”
丁逊君背脊发冷,要她吞掉方坤玲这口闲气,实在太难了。
曾几何时,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马,非但不感恩图报,反而俟机以怨报德,这是何种心态?
这实是最常见的歪心态!太可惜,丁逊君不像汤明轩般熟读史书。当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宫之内,夜深人静之时,向安然相处了几十年、共过患难的慈禧太后展示咸丰帝生前的手谕,内容是慈禧日后如有任何不轨、失德败行的话,慈安就有权代传圣谕,斩草除根。老实的慈安,以为悠悠经年,彼此都已届风烛残年,何必还存此圣谕,有碍姊妹深情,于是决定放慈禧一马,把圣谕在她跟前烧掉了。她以为对方必定领情,谁知竟遭杀身之祸!
慈安一错在于忽视人性的恐怖,世间多是恩将仇报之士,鲜有念旧怀远之人。
二错在于低估当权者人在江湖的压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阴影,永远骚扰得人不得安宁。圣渝虽毁,长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宝剑,仍然威力无穷,非切除不可。
三错在施恩而望报。施恩一定要不图有偿,此举并非伟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内,还缺不愿跟故旧团聚相逢的豪门富户吗?谁愿意在衣履风流的今日,让人知道他曾有个千疮百孔的过往?
丁逊君才干有余,智虑不足。汤明轩不是没提点过她的。
“明轩,你不能想办法,到董植康面前去为我美言几句?”
“从前可以,现在根本不会有成效。”汤明轩坦白地说。
“为什么?只为你不劳帮已经到手的女人!”
汤明轩骇异地瞪着丁逊君。实在难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关系,竟立时间浑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样了,汤明轩,是不是,今非昔比?”
“对,今非昔比!”
汤明轩心上有微微的愤怒,恨丁逊君的不争气,根本不愿意再加注脚,他们心中的大不如前,实在有完全不同的诠释。
丁逊君霍然而起,离开了汤明轩的办公室,竟直闯董劲一的门。
闯荡江湖以来,最令丁逊君引以自豪的是她从没有在同事背后放过任何冷箭,连跑到老板跟前去据理力争,她也不屑。
丁逊君崇尚真理必胜,日久见人心。她绝对有把握理亏的一方早晚会出丑人前,不劳自己出手,徒显低格。
今天,竟如一头无端受伤的野兽,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乱闯乱撞,迹近胡作非为。
董劲一跟前,她表现得并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过招,很讲技巧。如此的冲动,当然比不上有备而战。
丁逊君是的确心里头太乱太急,于是将整件故事陈列董劲一面前时,虽不致于无事生非,也很有点小题大做了。
董劲一一直皱着眉头。方坤玲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自己还有不知晓的?根本不劳丁逊君讲。要护着她的话,也无非顾方坤玲已把毕生青春奉献给益丰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为攻击自己做人凉薄的口实,何必?男人对家里头的老妻与工作上的老伙计,其实都一般心态,既已跟定自己一辈子了,算是念旧也好,算是维持体面也无不可,反正无人阻碍自己公私两方面不断采纳新欢,不就由着旧人温饱,新人承欢,两全其美了。
至于丁逊君,在益丰行走多年,不只规规矩矩,且甚得力,虽非价廉,却真真物美,仍属物有所值。董劲一不是不喜欢丁逊君的。
尤其欣赏丁逊君表里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齐洁净。从来益丰上下又为此而对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华干练,差不多是满分人选了。年来红透半边天,是顺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这些日子来,情况在变。风言风雨,老传至董劲一耳朵里。照说,这年头现代男女关系太混乱,谁管得着有婚书没婚书,总之情投意合,便赋关雎,都变成等闲平常之事。何况,职员私生活只要别闹到公司领域之内,出什么妨碍公事的乱子,哪个老板上司不只眼开只眼闭,甚至干脆视而不见了。
然,董劲一总觉得丁汤之恋,不大合他脾胃。光洁人儿一名,为何无端趟这种浑水?像汤明轩这等人材,一个中环就成千上万,有什么希奇,值得为他坏了冰清玉洁之身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