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个经历多年风险爬上一定社会地位去的职业女性还是庸才?只不过江湖上的滔天巨浪,挡之不尽,偶然忍无可忍,要更换职位而已。然,最难堪的偏是要重新找户头老细,陈列自己的才干学识,欢迎光顾,那种感觉只比卖肉人前好一点。碰上了上层的财阀跟下层的才俊,全都换成长江后浪,更多几重难受。匍匐在董劲一之流面前,总看在他那份权倾人间的成就上头,不为已甚!若要看那起诸如董植康的第二代面色,也真是太苦,太伤害自尊了。
丁逊君心想,如果自己丢了工,干脆退出江湖去!
然,要光荣撤退,必须有另一个新身份去巩固自己的地位。被迫下了台,吊儿郎当、不三不四地无处栖身,是落泊,是寒酸、是凄惶!
香江之内的人,对于成功与失败的敏感,全属特异功能,反应之神速准确又有如尖端科技的效能。
丁逊君望住了汤明轩,突然急切地问:“明轩,如果我不再上班了,你可肯养我?”
汤明轩倒答得很爽快。
“只要你愿意,又不介意清茶和淡饭,养你有何难?”
对,衣食住行只要不极尽豪奢,别说要汤明轩养,倒转头来,把整个汤明轩给养起来,也不是丁逊君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多年辛劳,手头一份丰厚的私己,还是不缺的!
然,谁希望这些?
“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理论引伸到男女关系上头,一样贴切。
养活一个女人,并不表示尊敬!哪怕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供奉个外遇,那女人在人前还是矮了一截。男人要是真诚地敬重一个心爱的女人,应予她一个社会人士认可与推崇的名分,让她以有身分的声势出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锁在深闺,不愁衣食算数!那跟背后围墙里的囚犯何异了?
“明轩,单是养我,并不足够!”
汤明轩愕然。
“你知道届时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汤明轩是聪明人,他点点头,心内长长喟叹,用手拥住逊君的肩,作一种尽心而为、悉力以赴的表示。
“明轩,她知道吗?”
“你不介意东窗事发?”
丁逊君使劲地摇头,一点迟疑也没有。
汤明轩真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他觉得丁逊君处事越来越糊涂了。
一个在工作上头如此眉精眼企、话头醒尾的女人,在私情上分析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丁逊君会渐渐地渴望他俩的秘密被揭发呢?让盛颂恩知道真相,她所得的横刀夺爱英雄感,并不能平衡闺房风暴的可能破坏力。女人的酸风妒雨,绝对会随时引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甚或一拍两散的威胁。一时间,心头胜利的快意,只会导致得不偿失的后果。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能瞒得住盛颂恩,并不等于汤明轩对丁逊君不尊重,适得其反,这是汤明轩对妻子感情冷淡下来的具体结果。
要背叛自己仍然深爱的人,自疚的战栗以及回头觉岸的冲动,会得形成一股巨大心理压力,分分钟钟控制不来,眉梢眼角与言谈举止之间,会出卖心头的奥秘。唯其对待越不相干的人,越能扯谎,越能隐瞒!
汤明轩不明白冰雪聪明一如丁逊君,何解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丁逊君自然有她的理由。其实,这种完全不介意把私情公诸于世的心态,最主要是为了争取一重维护自尊的身分。
一就是独来独往的专业女性,一就是有名有分的家庭主妇。像丁逊君这种受过高深教育的时代女性,一定要有光明磊落的名位,哪儿肯接受暖昧鬼祟的生活。
第33节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
现代女人的爱情竟夹杂如许条件!千万别以为视钱财如粪土就肯定是清高。物质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一切,包括一口闲气在内,女人决不放弃!
公平一点说,丁逊君实在未能做到为爱一个汤明轩而放弃世间上一总荣耀喜乐的地步!
然,她纵使放弃世界上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金钱、名誉、地位、法律保障、群众尊重以至一口闲气,为爱汤明轩而居斗室、不见天日,过其二人世界,又如何?
时代与社会对人类的要求已改变了!
拥有一份爱情,而成社会废物,会备受表扬抑或唾弃?答覆肯定不会一致。
倒转头来:能独拥太阳底下之一切,而缺爱情,又岂是心甘情愿!
人世间的不如意,不遂心,是多至此!
良辰美景,春花秋月之中的二十世纪末男女关系,竟也误坠尘网,俗不可耐。
耳畔的涛声,抑扬起伏,正如明轩与逊君心头的跌荡,忧喜参半。
躲在赤柱海滩半天,一回到益丰办公室去,汤明轩只见秘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太子爷十万火急,亲自来找你几次!”
汤明轩正要伸手按动对讲机,秘书又慌忙阻止:“千叮万嘱,请你亲自到他办公室走一趟。”
这是董植康的习惯,一有严重的私帮生意,必定要面对面密斟,恐怕隔墙有耳。
汤明轩立即跑到董植康办公室去。
“我们到楼下喝杯酒去!”
董植康一见汤明轩,抓起外套就走。
事态明显地相当严重,谨慎得连在办公室对话都未够妥当。
二人快步跑至百惠广场内的一个酒吧内,各自要了杯啤酒。
董植康很简单地说:“但愿我们有福同享!可否代我约会范兆荣,一起到菲律宾走一趟?”
“还有哪些人?”
“你,我,他,以及永通银行的孔家全!”
“何时启程?”
“尽快!看看这个周末能否成行?”
汤明轩心知一定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私人业务计划。年来,董植康利用他的人际关系与特殊地位,把不少原本属于丰益的生意,都拨归私人户口,由汤明轩帮着他处理,屡有斩获。老实说,董植康从来也没亏待过汤明轩的。
“事前不得预闻吗?”
董植康沉吟不答。
“我总得跟范兆荣有些少交代,无论如何,他算是我的长辈!”
对,总不成些少原委理由也欠奉,就叫有地位名望的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
董植康于是答了四个字:“进行收购!”
“对象?”
“益丰!”
汤明轩拿着啤酒杯的手不期然地颤动着,淡黄色的液体立即荡漾起来。
汤明轩赶快连连喝了两口,掩饰着他的惊惶失措。
商场果然无父子!
谁说念历史最没用,持此论者,简直孤陋寡闻。哪一个朝代都有谋朝篡位之举。兵变的人竟是急不及待的皇太子,也屡见不鲜!
跟董植康相处这些年,当然知道他并非善类,却不曾想过他会狠得下心,要取其父之位而代之。
汤明轩心头的震栗,随着体内的酒精发作到脸上来,红通通,火辣辣,连发根都像在燃烧。
董植康看在眼内,自然明白,他冷静而温和地说:“江山代有人材出。要知道,我们时间无多!”
原来世纪末的惶恐,竟然威胁着香江之内的上下人马,无分彼此。连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人都跟娱乐圈的小明星一样,非要出尽八宝抢个够不可。
董植康继续解释:“老头子打下的江山,我有责任保存。这半年来,他的政策对集团和家族都只有害无益。我不能坐视不管,一点愚孝,只会把大好河山白白葬送。”
不能硬说董植康夺权的借口漂亮,而全无实质根据。最清楚莫如汤明轩,这一年来,他目睹董氏父子在讨论公司策略上反目多次!
董劲一对九七问题持相当乐观的看法。际此香江各大企业集团都在作分散投资之时,只他一股脑儿精神与行动上忠于一国两制。迁册之议在董事局内一提出来,像掘了董劲一祖宗十八代的坟似的,龙颜大怒。甚而董植康屡屡呈交了几个在加拿大大展拳脚的计划,都被董劲一推翻,而被喷得一面屁。
董植康向他老父极力游说:“李氏是当今企业翘楚,他的动向,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借鉴!他从来在业务发展上没出过大错!”
董植康是情急之下,犯了大忌。因为董劲一最恨人家拿他来跟地产王李氏作比较。表面上,这对平起平坐的财阀称兄道弟,内里莫不势成水火。
香江之内,每一个阶层的人都斗个你死我活。自出娘胎,上幼稚园起,个个都争先恐后,考头三名的人,心病总不能免!
汤明轩记得当时董劲一满面通红,当众喝骂他的儿子:“你姓李还是姓董?长他人志气,毁自己威风。老李当然有比我更胜一筹之处,李氏门下三流行政大员的才具,比我们姓董的第二代接班人还要棒,是他姓李的走运,我姓董的倒霉!”
白手兴家的企业巨子,有哪一个看得起口含银匙而生的后生一代,只可恨血浓于水,没法子不悉力栽培而已。任何一个大机构内的高薪职员都明白,如果自己的才干一如太子爷,老早就得另谋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