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
“慕天,快起来,跑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
于是他悄悄绕过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四嫂,你说什么?”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
“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
“你还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
“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