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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当罗尚智说着这番话时,根本不望杨慕天一眼,用意就更明显了。

  当下杨慕天但觉脸上热辣辣,那种感觉怪难受的,一直漫延至耳根去。他老想发作,最终,还是把那口局促气硬压了下去。

  杨慕天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这一口气是必定要申雪的,只不必就在今天今时。

  对于罗尚智这种世家子弟,杨慕天并不看在眼内。

  当然,显而易见,罗尚智恃仗祖上丰盛的余荫,在香港甚具闻名。

  这小岛的人,见高拜见底踩,哪怕自罗家半点好处也捞不到,只要能跟姓罗的人攀攀关系,也自觉身价百倍。

  杨慕天自出道以来,往来无白丁是事实。他每一分钟的支出,都务必超值。到此,并不打算将精神情绪投资在这等好睇不好吃的人际交往上头。

  杨慕天老早看穿了跟在这等姓罗的人屁股后头的,也不过是世袭沿用下来的投资玩意,大半是洋鬼子居多,旁人分不得一杯羹,就算得以被他带挈扭两餐,顶多是清茶淡饭而已,休想初而大鱼大肉,终至家肥屋润。

  其实,要杨慕天巴结奉承,还不容易。只须有厚利可图,哪怕匍匐人前,鞠躬尽瘁。这些年,打从内地逃到香港干活,难道杨慕天一直眼高于顶,未尝试过卑恭屈膝吗?笑话不笑话了!

  当初证券业老行尊万胜棋带他出身,他不也是心甘情愿地把万家上下人等,招呼服侍得妥妥帖帖。连万家大太太的近身女佣三姐,要在观音诞去还神,他都编了个借口,说要为乡中亲人求福,央三姐让他同行,一路上,尽说些三姐爱听的说话,逗得那三姐乐透了心。

  以后人前人后,都说这杨慕天,真是仁厚君子,不愧成为万胜棋的理想继承人。

  除了万家由上而下的对他赞不绝口之外,这么年来,万胜棋处于半退休状态,他那经纪行名下大中小客户,都渐渐过户到永盛去。

  那些打豪门富户工的女佣司机,在万家三姐的一呼百诺底下,成了永盛投资的不贰之臣。

  请千万别小瞧了劳工阶层的投资力量。

  香港股市自七十年代开始所作的突破,就是将股票投资这玩意儿,由上而下推广。俗语所谓,蚁多困死象,翻查永盛的帐簿,发觉一大群小户的投资额,分分钟凌驾在一两个大户之上。

  话说回来,罗尚智这等人既连一个闲钱也不会胡乱让别人受惠,巴结他干甚?

  杨慕天认为自己的名气,绝对毋须跟罗家排在一起,才会非同凡响。

  对罗尚智客客气气,实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杨慕天的心意。

  谁知这姓罗的半分薄面也不给后辈,他,杨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窝囊气了。

  杨慕天决不认为他这想法与盘算是属于小家子气。自己的容量与器度,是要留下来应付事业上的滔天巨浪的。并不打算在这等作威作福,迁就了他还以为应本份的人身上,浪掷胸襟。

  从十多岁开始,杨慕天就不断受苦受挫折,他奋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从来不曾失望,不肯低头,即使在最困苦艰难的时刻,甚至是生死关头,他都挺起胸膛,忍着所有痛楚与热泪,熬过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对杨慕天而言,并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间。

  他,为求自保、为求发迹、为求做个人上人,连对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义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过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余地,还要受这些不相干的人龌龊气?忙不迭地对之打恭作揖?无论如何办不到!

  以德报怨,尚且要问,何以报德。自己既曾以怨报德,则对无德于己者,报仇雪耻还会手软?

  这以后,杨幕天与罗尚智是结了梁子了。

  很多的应酬场合,彼此碰面,打招呼还真可免则免。

  这十多年下来,永盛集团拓展神速,认真今非昔比。

  杨慕天老早跻身于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余,除了得心应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事会发生。

  然,罗尚智当年那番说话,不管有心抑或无心,始终是杨慕天心上的一条刺。

  也许杨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断蠢蠢作祟。

  孩童时代,他其实在班上一枝独秀,书念得好到不得了。为了土地改革,因而辍了学。他祖上原本是知识分子的富户,这种身份更令他背了个大大的黑锅,苦上加苦。

  这以后,他逃到香港来,生活困迫得连自学的时间也没有。

  对于能有机会接受正统高深教育的人,杨慕天既羡且妒,心头似打翻五味架,连带勾起了层层旧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学院派学历背景的人,一旦出现在杨慕天的生活,圈子里,如果交接应对上一有闪失,他就会有种连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异乎寻常的奇突反应。

  一般而言,对方如果对杨慕天表示钦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颐,托庇于他羽翼之下,杨慕天就会觉得额外舒服。

  当年,卢凯淑与他成婚,固然因为父家有财有势,而实在,另外一个主要原因,令杨慕天乐于迎娶,就是因为卢凯淑在外国念过几年书,很有知识分子的架势。

  一旦把她变为杨家妇,杨慕天就有一种收买了读书人与世家女双重矜贵身份的优越感觉。

  然而,如果像罗尚智一般,偏拿这两重杨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极想拥有的身份来欺压他,就最触着他的痒处,最犯他的大忌。

  感情、心态与品行的形成和执着,往往跟经历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杨慕天一直在伺机行动。

  可惜,让他好好出一口乌气的机会始终都不曾出现。事实上,杨罗两家绝对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说,罗尚智财雄势大之外,他也有样相当值得江湖中人赞扬的优点。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绝不贪婪受惠。换言之,他们罗家决不轻易让人家占便宜,却也不会占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当然有责任独立生活,照顾自己。罗家祖训是要笃行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做人处事原则,也不为过甚的。

  故而,罗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宽裕舒适,与人无尤,一切人际撂辅拖欠统统都欠奉。甚而在商场上,他们主要的业务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资与产业,绝不与人合作,就更无任何缝隙可以被人攻击。

  直至罗尚智患病入院治疗,这段鲜为人知的恩怨,看来就要结束了。

  谁知峰回路转,也不知该不该说,是杨慕天鸿运当头,那罗家的气数又差不多了,就连这么一口闲气,也赶在罗尚智快要离开人间之际,让杨慕天出掉了。

  罗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医院,自不在话下。

  那晚,杨慕天白海外公干回港,获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肠炎入了医院,他便嘱咐司机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刚从病房走出来,往邻房一望,病房门口的名牌写着罗尚智的名字。

  杨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听到江湖中人说,罗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当时,杨慕天只抱着你死你贱的心理,不予理会。

  边夜,路经罗尚智的病房,没由来地,杨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当年的仇怨。

  就这十年八载之中,杨慕天未曾有过什么宣泄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罗尚智给予他的那口龌龊气是例外。一个念头突然尸闪而过,今朝再不报复,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轻叩房门,进去。

  房间里有两位轮值护士,当然认得杨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招呼:

  “杨先生,来看望罗翁吗?这么晚?”

  “对,刚下飞机,自机场赶来,罗翁还好吗?”

  “情况还是差不多,刚吵醒他吃药,怕现在还未睡,你来,正好陪他说说话,他一天到晚盼人家来看望他,跟他聊天!”

  护士又补充:

  “罗家的亲人呢,都是日间来得多,罗翁坚持两位罗夫人,在晚饭后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杨慕天点点头,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罗尚智,杨慕天微微吃了一惊,怎么干瘦得如一幅骷髅似的,实在惊人。

  那双眼彷若两个黑洞,开开合合,连一直睁开的力量都没有。

  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又如何?死神将至,任何人都要变成可怜虫!

  杨慕天赫然心惊,他当然也会有这一日!

  故此,杨慕天毅然决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时,做人处事务必要风驶尽帆。将手上拥有的一切,包括金钱与权力,都尽量利用,使之发挥对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畅快的作用,一点一滴地留有余地都不可以有。

  杨慕天主意大定,于是开口说:

  “罗翁,你好!我特意来看望你,我是杨慕天,你当然记得我吧!”

  罗尚智竭力地睁开眼,一脸狐疑不定的神情,还能在他极其瘦削的脸庞上表现出来。他张着嘴,想说什么话似的,老是力不从心。杨慕天此来,当然并非要听对方说话,相反,他只是要对方听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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