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天睁开了眼,回转头望住庄竞之。
那美得如出水芙蓉的脸,还隐隐然有汗迹与泪痕,更复添了一层苍白。嘴角犹带苍茫的笑意,看得人凉到心坎上去。
杨慕天说不出的不安。
“慕天,我并没有告诉你,我这次怀的并不是你我的第一个孩子,是吧?”
“什么?”
竞之缓缓地坐起身来,继续说:
“是的。就是那一次,我们偷渡下水之前,在丛林里的一次,你使我怀孕了。
“我被送到菲律宾去时,才发觉的。我苦苦地哀求那几个迫我接客的大爷,其中一个正正是其后把我带去见琴姐的阿标。我说:‘求求你们,我并不能接客,我已有了身孕!’”
“他们笑,在我面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笑,狂笑,说:‘那还不容易,我们自有办法帮你把胎儿打掉!’”
“我叫喊;‘不,不,那是我的孩子,我跟慕天的孩子!’”
“可是,他们不理我,一意孤行。
“用的打胎方法可真特别啊!”
说着这话时,庄竞之凄然苦笑。
跟着脸上开始浮现起一种只应在地狱才会见到的痛楚表情。
“像一群饥饿至极的疯狗,他们扑向我,把我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
“我完全无法反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条尸!”
“孩子,我们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毁灭在他们这班穷凶极恶的人手里了。”
“我并没有向你提起,甚至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我谨记着那一幕,相信直至我离开人世的一日!”
庄竞之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盖了她美丽而荏弱,甚至在颤抖的身体。
“慕天,我还有好几件事未曾向你提起。”
“关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的事,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我这前半生的故事里头,我忘记告诉你一个小插曲。发生在第二集与第三集之间。”
“你当然认识这大宅的主人罗尚智的。”
“我也认识他,非但认识,且有深厚的关系。”
“那年,他到纽约去,站在华尔街口圣三一教堂等他的银行家,我正正过马路。”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就这样,他觉得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
“他说一位高僧的预言,应验了,他果然在一个偶然见到一个他一眼望过去就毕生无法遗忘的女人。这女人将成为他晚年的红颜知己。”
“我的确陪伴他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年。”
“我们总在纽约见面,是以本城的人并未见过我的庐山真面目。”
“罗尚智曾对我提起有关这大宅的气数。高僧说,踏入九十年代,居于此的人,一定会斗个你死我活,甚而两败俱伤,家散人亡。”
“他不希望罗家的后代有此际遇。”
“我答应他,将尽我的能力将这恶运转移。”
“事实上,他留给我的遗产,正好支付了购入这幢巨宅与地皮的十二亿之数。”
“我并不需要罗家的十二亿,就把它大部分归还于罗家后代好了。”
“也真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住进这大宅来了。”
“慕天,你当然不会忘记罗尚智吧?”
“那一夜,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才离去几分钟之后,我走进他的病房去。”
“可怜的老人,挣扎着,非常艰辛地抽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把你向他说的那番凉薄的话,告诉了我。”
“我当下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杨慕天连多年之前,人们在逢场作庆,三杯到肚后,冲口而出的无心之失,都不肯忘记,务必赶在人家危在旦夕之时,再加戳一刀,如此胸襟的人,他今日如何待人,明日人家也必会如何待他!”
“慕天,是不是?”
杨慕天整个人坐起身来,拿惊惶失措的眼神看牢竞之。
“庄竞之,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竞之仍旧以平和的语音说话:
“有。”
“我回过乡间,老父不错已死。然他遗留下的一切,我细心整理。”
“其中,有他写到香港来给顾春凝苦苦求助的那封信的草稿。”
“也有顾春凝跳楼自杀前寄出给我父亲的遗书。”
“你的一切所作所为,完全在我洞悉之中。”
“慕天,如果你连人家在应酬场合说错一句话都要伺机报复,然则,你对我们父女,对顾春凝的这一笔帐,又是否应该一笔勾销了?”
“庄竞之,你究竟打算怎样?”杨慕天咆哮。
“当年,你在采药时,被蛇咬了,我背你下山,养好了伤之后,有一夜,你不是对我起誓,若有遗弃我的话,你之所有全部葬送在我手里。”
“慕天,誓言是要应验的。”
“现今你一半的家产给了你妻子。”
“另外将近百分之二十用于将永盛私有化之上,再百分之十,过户至庄氏集团作订金。你的谨慎使我未竟全功,仍给你留下百分之二十的身家,这对你,应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手上有美捷的合同!他们明天就要跟我成交,难道你会阻挠这件事,告诉美捷,你我串谋欺骗?”
“不,我不会。”
“此事并不烦我劳心。商业罪案调查科即将会对你捉出控诉。自然,美捷的律师就会申请,将你手上的合同作废,直至案件澄清为止。”
“很可惜,刚才你没有问清楚,程钰成与白锦宾是为什么会得到如此巨额的报酬,其实还有一笔可观的款项,我代他们存于瑞士银行。因为,那包括几年牢狱生涯以及专业资格吊销的代价。”
“他们,也真凄凉,临近退休,仍无足够安度余生的积蓄,只好出卖自己的名声尊严,委屈几年,再重见天日,反正也要远走他乡的,也就无所谓了。”
杨慕天做垂死的挣扎,冷笑:
“庄竞之,你别唬吓我。他们就算做污点证人,你呢?你难道不是同谋?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当然是同谋,我亦不打算逃到哪儿去。只会跟他们二人饰演同一角色,都是污点证人。”
“我不是说这几天来,我极之疲倦,因为我们已到商业罪案调查科自首了,并作口供。”
“你疯了,你这个女人,完全地疯掉了!”
“也许你说得对,早在我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我就疯掉了。你没有听说过大战时代,日本有种英勇的自杀飞行员,连人带机,从天而降,直冲入敌营,旨在同归于尽吗?的确是疯狂,但,多悲壮,多英烈。
“杨慕天,誓官是真正会应验的。”
“我无法给你形容那一年我身心所受的绝顶悲痛,只一句话,的确,我受的委屈痛苦残害侮辱,百倍于我把你背着走下山去的辛苦。”
“慕天,我并不比你聪明,只不过我看到了你的死斗。”
“你太看重自己,太看轻女人,你以为我没有了你,会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只一阵子的戒备之后,你就轻敌了。”
“这些年来,我可以忍着沉痛,一步步挣扎,化腐朽为神奇,全仗一个信念,我必须上演吕四娘杀雍正的一幕。”
‘别以为你无辜!”
“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你利用万家女佣三姐的贪,取得她的信任。今日,我一样自掏腰包,博取你的欢心。”
“如果你稍存半点仁厚,不是以为肥水不流别人田,又贪图银行小利,你不会听我怂恿,竟把永盛也私有化了。你一手摧毁自己。
“是天意帮助我,因为我不希望私人恩怨,连累永盛其他股东,一旦你出了事了,永盛股份必然狂泻。
“银行并没有以如此低息贷款给你,只不过是我暗中补给那条利息之数。对无辜的群众,我有一定的责任要负。”
杨慕天面色有如死灰,他站起来,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背顶到墙角去。
自牙缝里说出来的一句话,
“你竟还怀有我的孩子,你配不配?”
“那是几日之前的往事了。”庄竞之清楚地说:“我之所以疲累,也同时是因为我打了胎的原故。杨慕天,我绝不会怀一个如此无情无义而冷血者的孩子,世界上没有这种人的后代,决非损失,而是福份。”
杨慕天双眼红丝尽现,样子狰狞得叫人看着会打冷战。他咬着嘴唇,直至咬出血来,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去。
“我绝不放过你,庄竞之,我会跟你同归于尽。”
“你不会,我赌你绝不会。”
庄竞之走到床头,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手枪来,抛在床上,对杨慕天说:
“上了子弹的,你可以拾起来,向准我的胸膛开一枪!”
“也可以吞枪自尽,免至身败名裂,还要饱尝铁窗风味!”
“甚或先杀我,后自杀,都可以。”
“可是,杨慕天,我赌你不敢。”
“因为你爱慕荣华富贵,贪生怕死,自私自利!”
“你仍然希望可以翻身有日!”
“你的身家只去了一大半,可是仍比你只身来港时多出很多很多倍,坐牢之后,绝对可以东山再起。杨慕天,你尽管在狱中思索向我报复的方式,我完全准备好跟你玩下去。这是命定的,我们离不开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