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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住。”

  “‘这儿,是我母亲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宾的地址电话,到了马尼拉,设法跟她联络,或许有办法帮助你。’”

  “阮小云紧握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还未亮时,就被带上船的。”

  杨慕天情不自禁地追问:

  “到了菲律宾,他们怎样待你?”

  庄竞之迷惘的眼神添上凄楚,却仍无恨意。

  她把声浪调低了,说:

  “我是人,他们是狗,且是疯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每朝醒来,我都撑着一身疲累到屋后去淋一个冰冻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心理上觉得这样子会干净过来,真怕日子过下去,有一天会得连那层皮肉都擦得破烂,看得见峨峨白骨来。”

  几句简单的说话,听得杨慕天打冷战。

  庄竞之把头歪到杨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着他,仍说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这样地过。我从未走出那间狭隘的两层高木屋。马尼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着,日以继夜荷枪实弹地守在前门及后门。

  “屋里头有八九个女人,只有我一个还像个人样,其余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门刹那被推开,我吓一大跳,退到墙角。”

  “走进来的是一个他们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无人需要知道。只按着进来的先后,每人编派一个号码,于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着我,神色骇异,她自语道:

  ‘在这儿半个年头,还能有这么好的身子,真是异数!’”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儿,我们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们如何残害蹂躏,根本难以启齿。

  “六姑娘说:‘没有人在这地狱活得过五年。’

  “当夜,趁大家都有个空档,六姑娘跟几个姊妹跑来我房间,对我说:

  ‘阿九,你要不要走?’”

  “我拚命点头,说:‘要,要!再这样下去,我宁愿死!’”

  “那四姑娘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愿意不愿意,再这样子下去,一定会死!’”  

  “我心恻然。”

  “其余的几个女人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全是视死如归的样子。”

  “六姑娘问:‘阿九,你在这城内有亲人没有?’”

  “‘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

  “‘跑了出去,也没有人接应认领不管用。’”

  “我想了想说,‘有一个人可能会帮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电话来。‘她是我好朋友阮小云的好朋友,她或有办法救我。’”

  “六姑娘接过字条,跟其他人商议,说:‘只得试试看!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怜了!’”

  “还是她们几个把艰难积蓄下来的钱给了那个每星期来打扫地方的阿婆,请她设办法代打那个电话的。

  “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仍无音讯。”

  “当然,谁会巴巴地来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绝望的时候,那负责看守我们的男人间标把我带出屋外去。”

  “我连跟屋里头的姊妹交代一声都没有机会,就被塞进车里,直带到一间近郊的平房来。”

  “开门的是个女佣,走到厅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着,不住地在摇动手上的纸扇。” 

  “阿标跟她打招呼:‘琴姐,给你送货来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吗?”

  “都不敢问,只拿恳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嘱咐:‘阿标,你等在这儿,只几分钟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着她走进房间里。

  “房门一关上,我就问:‘是金紫琴女士吗?’”

  “对方仍面无表情,答:‘别多废话,脱衣!’” 

  “我吓得什么似,连连退后几步,双手怀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来,刹那染湿了一头的发脚。 ”

  “吓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你肯脱便脱,不肯脱的,这就走吧,叫阿标带你回去!’我没办法!” 

  “房顶上的吊扇不住地转,越转越快,天花板越来越近眼前,就快要压到我头上来似的。”

  “我终于缓缓地脱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着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后说:‘真的还是一个好身子。小妹,是你走运了,把衣服穿回吧!’”

  “我抓起丢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间想起在乡间,菜市场上买鸡的人,总要抓起鸡来,摸摸它的胸,摇摇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软软的骨,才肯买。”

  “我落下泪来。

  “走出客厅去。琴姐给阿标说:

  ‘这姐儿我要定了,叫你二爷给我摇个电话讲价钱,他若是开天杀价,我也晓得落地还钱,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一口价来得爽快!’”

  “那阿标应命而去。”

  “我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里。”

  “日中只是吃饭睡觉,琴姐让女佣给我买了点英文书报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逃走,或者下意识地怕外头风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里。”

  “一夜,我在房里看书,听见外头有开门声,是琴姐回来了,我放下了书,开门出去,走至客厅,叫住了她。”

  “琴姐回转身来,突然的有一种友善的表情浮到脸上去,声音虽仍是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很直截地说,‘阮小云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这样,我便无法再讲下去了。”

  “过了一会,金紫琴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圈缓缓地喷出来,然后她说:‘小云的妈是我的好姊妹,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女人还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云,答:‘是。’”

  “‘小云请我帮你……’”

  “话还没有讲完,我就扑过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这儿的大门几时锁上过?你要走请自便。”

  “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说:‘外头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你知道吗?根本连东西南北方向你都未分清楚,告诉你,脚还没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骗去了。’”

  “我没有造声,任由她发落。”

  ”我已经帮了你,脱离那班疯狗了。然,帮人总有个限度,我到底跟你非亲非故。小云这孩子像她母亲,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俩是天生的菩萨心肠,却自淌一身浑水。话说回来,我是真金白银的花出去把你赎出来的,将来起码要卖回那个价。’”

  “我浑身打颤。”

  “看在小云份上,我不会胡乱将你交给人,我也并不急于翻本,就看你的运气,机缘巧合,找到个归宿也未可料。’”

  “我抿着嘴。再没造声。”

  “‘记着,你由贱价零估,而至高价批发,已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金紫琴没有说错。批发我的人,出的价相当好,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谁?”杨慕天问。

  “你猜?”事过境迁,现今庄竞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轻松的口吻跟杨慕天说话。

  绐杨慕天的感觉是,她只不过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市场内的人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吗?”

  杨慕天想起来了,问:“赵善鸿?”

  “对呀,就是他。”

  庄家的女佣捧来了清茶,并问:

  “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饭?”

  庄竞之很自然而娇嗲地问杨慕天:

  “就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好不好?吃个半饱,我陪你游泳!”

  完全拿杨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佣引退后,庄竞之一边呷着茶 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

  “你当然知道赵善鸿在菲律宾是华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遗有一子叫祖荫,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岁。另外两个妾侍。一个生有一女,比祖荫小三岁的样子。” 

  “赵善鸿待我很好。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年,正如琴姐预计的,我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来往。事实上,她是个口硬心软的江湖中人。年轻时跟爱人流落异乡,走偏门,她说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顶大,在菲律宾很吃得开。然,仍在一场无可避免的江湖斗争中被仇家谋杀了。琴姐决定以马尼拉为家,各门各派似乎对这位女中豪杰,又都赏几分面子似的。”

  “她一直叫我别跟她来往,干干净净地做富家姨太太去。我只是不肯。”

  “有一夜,琴姐拉住我的手,很感慨地说:‘竞之,你就是好心,舍不得我寂寞!’”

  “我但笑不语。”

  “根本上,寂寞的人不只她一个。”

  “我曾要求赵善鸿让我上学念书,他不置可否。大概怕我的生活接触面广了,对他可能有异志。只肯雇请几个家庭教师回来给我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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