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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叔已临近退休年龄,身边无儿无女,年轻伙计们都嫌他赘气,一句“想当年”,就要人家听他讲那耳熟能详的故事。故此,难得有杨慕天自动送上门来当个乖乖的听众,对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杨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办公室,不时听到他抓着电话讲一些股票消息。杨慕天都记在心上。

  他很有系统地给自己一个考验。每天坐到经纪行的金鱼缸内去时,他就拿支笔,记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写上当时的价位,是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时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杨慕天的意向不一样,竟又往往是杨慕天看得比对方准。

  那西报跟四叔口中泄露的消息对杨慕天的纸上投资决策甚有帮助。有一天,西报一段新闻分明已透露了那间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红利红股。当日,一开市,股价偏软,也只有捷和洋行的价钱较为坚挺。旁边的股民心里头一乱,都纷纷出货。杨慕天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在纸上做上记号,疯狂购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虽仍沉寂,捷和却逆流而上,开心得杨慕天什么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后,杨慕天捧了杯廿四味凉茶给四叔,刚好听到他在电话里头讲:

  “是不是大户要联手出丰隆呢!去到哪个价位?二元六角!”

  杨慕天走出外头金鱼缸一看,丰隆还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笔记簿上,沽出三万股丰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丰隆股价真的直线下降,只因杨慕天消息灵通,走先一步,现下把刚才沽出的重购回来,就已赚了好多,才不过是一个钟头的功夫。

  这一晚,杨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笔记簿,无言苦笑。

  勤奋好学、把握时机、善于调度人际机会、甚至于天才横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头玩上几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赚够一层楼。

  然,如今笔记簿上的业绩,完全是纸上富贵,自己仍旧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篱下,仅可糊口,这样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杨慕天十分气闷,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一点点资本,就可以了。

  譬如说这层楼如果是他名下,挪动至银行做按揭的话……

  念头一闪而过。

  这些日子来,杨慕天是。苦恼的,

  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狱。

  天堂不在于他生活的那一区,连天堂里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们好。

  杨慕天想起了三姐� �

  当然,他也不能忘记那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甚而样貌不及自己英俊的万家少爷。那一脸似笑非笑,一派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觉。

  杨慕天妒火中烧,认为上天不公平!

  为什么有人会有万家公子的命运?

  他却还是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无无谓谓地奔波于茫茫人海之中。

  杨慕天完全记不起来,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凄惨的人。

  天气实在闷热,天像要压下来似的,入夜了,连一阵热风也欠奉。

  电台的天气报告说,天文台预测这晚应该有大雷雨。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尾房刘家的两个孩子因着顽皮,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一枝鸡毛扫打得兄弟二人的屁股开了花,哭声震天,使屋内翳闷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气,却又吵得人心更烦乱。

  中间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时还算静局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被孩子的哭声骚扰,天气又热,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个音色极差的收音机,收听时代曲。白光的歌喉,原本清脆动人,可惜歌声透过那破家伙传出来,又浪漾在这个环境之内,只有变得凄厉� �

  杨慕天根本烦躁,当然睡不着。

  心想,这样的鬼地方,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呢?

  好艰难等到尾房那两个孩子稍稍收住了哭声。又听到头房似是有人饮泣。

  杨慕天想,怕是回响或者幻觉,于是,转了个身,又竭力睡去。

  那饮泣声夹杂着收音机的时代曲,是清晰的!

  他蓦地坐起身来,走到走廊尽头的头房去。

  杨慕天轻轻敲门,问:

  “春姐,有什么事吗?”

  里头没有反应。

  杨慕天推一推门,没有上锁的。

  他探头一看,只见顾春凝在不住地抽咽。

  杨慕天于是跑进去,慌忙地问:

  “春姐,什么事?”

  顾春凝两眼红肿,分明已哭了好一阵子,那头凌乱的卷曲的头发腻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那件薄薄的绸衫裤,满是皱纹,在这种天气与环境里,整个人都显得肮脏。

  这副模样的女人,再凄凉,其实都难于引起男人的怜惜与同情。

  然,看进杨慕天的眼里,心上却起了异样的感觉。

  他坐到顾春凝的身边去,阴声细气地问:

  “春姐,究竟什么事?”

  顾春凝答:

  “今天收到父亲自美同寄来的信,他老人家病了。也真真挨了好几十年,怕撑不下去了,已决定把那小餐馆顶让给朋友,自己安心养病去。信里头讲,希望我到旧金山去一趟,见得一时是一时了。”

  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春姐,”慕天一手搭着春凝的肩膊,另一手拍在她的手背上;“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就去这一趟,老人家见到亲人,心上一欢喜,就会药到病除。”

  “父亲若是这样子就去世的话,他还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呢,原本打算退休后就返香港来陪我住的,现今怕没有这个日子了。将来呢,孤伶伶只有我一个!”

  “怎么说这话了?”

  杨慕天把手紧紧地搭着顾春凝的肩膊。

  “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只要我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也就好了!”

  顾春凝抬起头来望住杨慕天,有一点惊骇,脸上又刹那的有一份难为情。

  腼腆的表情只有在漂亮的女人脸庞上才干娇百媚。

  杨慕天不是不知道的。

  “春姐,你怪我这么对你说话?”

  “慕天,你还小呢!”

  “不,春姐,我感激你,敬重你,没有你在身边,生活才会不—样!”

  顾春凝的心卜卜乱跳。这些日子来,有杨慕天在身边,真是不一样的。说到底,一头家,是要有个男人才成。偏偏在苦难中成长的人,肯定比较成熟,杨慕天因而跟自己是合适的吧!

  邻房的破收音机仍然传来幽怨的时代曲,那么的配合气氛。

  那歌词说:

  “龙不抬头不下雨啊!”

  “雨不洒花花不红啦!”

  顾春凝的房内静谧一片。

  他们当然都听到歌声。

  杨慕天问:

  “是不是,春姐?”

  还没有待顾春凝回答,杨慕天就把她看成是个美好一如庄竞之的女人般,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还是等到差不多天亮时,才狠狠地下了一场雷雨。

  因着葛地凉快,全层楼的人都睡得烂熟。

  只有杨慕天不。

  他望着那高高的,黯灰式的天花板,呆呆地盘算日后的计划。

  他是平卧的。

  身旁的女人转了个身,一条腿压到他的小腹上来。

  杨慕天厌恶地伸手将那条腿拨落床上。

  女人只微微一动,仍昏昏沉沉地睡。

  杨慕天想,女人真是非男人不行的吧?

  正因为此,男人不好好地利用女人也真是太暴殄天物了!这思想已经算很给女人面光呢!

  顾春凝把父亲寄回来的旅费留了一半给杨慕天,且到银行去办好了手续,让杨慕天加签在她的储蓄户口内,才上飞机到旧金山探亲去。

  机场上,杨慕天送她。

  顾春凝很有点依依不舍,不住地嘱咐杨慕天:

  “我会得尽快回来,你好好地守住顾春堂啊,每天做了生意,现金要赶在银行关门之前存进去,切莫带回家去。我们那幢楼,也太人杂了。晚上你上夜校,我又不在,就干脆早点关门算了,只常伯一个人看不了铺。”

  顾春凝还有很多很多说话,杨慕天其实都听不进耳去。

  他的一颗心早就已经放到股票市场上去了。

  现今,手上已有资金,杨慕天的胆识壮起来。他跑到四叔跟前要开户口。

  四叔笑着说:

  “年纪轻轻也学人炒股票?”

  “四叔,你也是早出道的人,现今才独当一面,就提携一下后进吧!”

  一顶高帽子让本来已喜欢杨慕天的四叔更加偏袒他。

  本来四叔是不肯答应让杨慕天开开展户口,觉得太有投机成份。然,经不起这后生的苦缠,也就答应下来了。

  四叔原本打算多费点心给杨慕天留意着,免得他血本无归,谁知两个多月下来,杨慕天买卖股票的成绩,完全出乎四叔意料之外。

  四叔心里想,真不得不承认凡是偏门生意,都总会久不久就冒出个天才来。

  三番四次,四叔预测的股市升挫,都败在杨慕天手上。这年轻人看股市,像有对鬼眼似。最震惊的是,杨慕天出手买卖之狠,竟在他这个老行尊之上。

  每次一听到了消息,杨慕天就把顾春堂的现金,顾春凝存折内的积蓄以及手上的资金,全部押进去,绝对的誓无反顾,死而后已。

  连四叔都不敢孤注一掷,这年轻人却面不改容地说,

  “成王败寇,本意如此!”

  四叔禁不住摇头慨叹,真是后生可畏。

  沉迷赌博的人,一定是在初进赌馆时得心应手,尝到了甜头,才会引得他继续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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