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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为朋友的疑难只要坦自说出来,就可以在有商有量的情况下解决掉。

  业务上头的难题,或许可以抽丝剥茧,寻出根源,慢慢解决。

  但,感情的千千之结,必是剪不断,理还乱。

  谁都无可奈何!

  念真是过来人。

  可是,能以她的经验,得出个什么法宝来呢?

  答案显而易见,绝不可能。

  她的沉默,一定夹杂着感怀际遇在内。

  念真强自镇静,讷讷地说:“对不起,楚翘。”

  “你没有必要说这句话呢。”我说。

  “不,不,”念真眼有泪光:“我不该从旁怂恿你、影响你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要只看今日的成果,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我仍深信离开钟致生是做对了的事,至于是否因此而得到了章德鉴,那是另外的一个环节,不可混为一谈,念真。”我竭力地令她好过:“我退婚一事,连我母亲都赞成,都予我支持。”

  念真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

  这世界也真是太难做人了。

  看见朋友有困难,急切地劝她临崖勒马,谁又会想象到崖下是碧海?大难不死的话,竟还有什么好怕?

  我若不承担责任,身边肯说真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当然需要珍惜如念真的这种朋友。

  跟她分手之后,自己很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聚会里头,反倒由一个伤心失望的人去安慰对方了?

  所以说,谁都不可以依赖谁的慰藉与帮忙,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世上并非少了善心与热情的人,只是一定要他们本身安乐,才可以有余情剩力去扶助别人。

  看,念真只不过一阵子歉疚迷惑,就立时间打消了自己的豪情爽直,扭转头来,要我找借口去抚慰她的惶恐忧疑。

  算了,算了。

  再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不顺遂、不高兴,全都默默沉淀至心底去,不要再出什么怨言丁。

  在章氏一晃眼好几年,这已是最后的一天了。

  同事们很客气,为我设了饯别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伙儿吃一顿晚饭的,他们认为晚上时间比较宽松。可是,我反对。

  在章氏最后的几个星期,自问支撑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若在跟同事的应酬场合,要我强颜欢笑,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了。

  吃一顿午饭的时间,最长也只不过是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哪儿还有闲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欢乐今宵的折子戏?

  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后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直至八时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们逐一握别。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泪。

  小时候,母亲曾把一只自来的小猫抱回家里来,给我作伴。

  小猫初到我们家时,非常非常的屏弱。

  确切地形容它,是身无三两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们母女俩悉心竭意地把它养大。

  才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小猫改头换面,焕然一新,那身光可鉴人的毛色,人见人爱。连小小的一张脸,都充满灵活的表情,透过一对波子似的圆大眼睛,将逗人怜爱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敛。

  我固然对小猫钟爱有加,不可一日无它为伴。连母亲都把它视为家里头不可缺少的生气。

  如是者相伴年余,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小猫不见了。

  以往每当我放学回家,小猫就立即飞奔过来,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咪咪地乱叫——直至我抱起亲亲它才肯罢休。

  这天,全屋静悄悄,我吓那么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踪杳然。

  我急得哭起来,越哭越觉不舍,越觉难堪。

  就是如此这般,我失去了一个儿时最喜爱的玩伴。

  母亲说,一定是小猫贪玩,有人开时,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远,以致迷了路,不晓得回家来。

  第一次尝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继续醒来,再也不能与心中所爱相见。

  那年,我才十岁。

  悲痛让我谨记了教训。

  父母亲见到我伤心,再给我买一只新的小猫回来给我作伴时,我断然拒绝。我说:“妈妈,我不要再有分离。”

  母亲愕然。

  她骇异一个小女孩会有这份领悟。

  对,没有生,焉有死?没有合何来离?

  一切都因有了一个开始,才出现结局。

  可惜的是结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满。

  那就倒不如不开始好得多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消极是可取,然,修养也不过至此的话,夫复何言?

  这十多年来,其实一直受着小猫故事的影响,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对追寻任何人情,包括亲情与爱情在内,均采取低调而可有可无的态度。

  对任何事情,包括学业与事业,同样以既来之则安之的手法处理。

  如今一旦稍为积极,便碰了大大的一个钉子。

  正欲成双成对,随即形单影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把这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公事文件档案,逐个逐个地翻。意图在里头找到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亲自替章氏草拟的公函、第一次亲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鉴签的合同等等。

  我都复印了一份,准备带在身边去,留个纪念。

  是真恋恋不舍。我怎么能否认呢?

  当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鉴写给我的聘请信时,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推进万丈深潭之内,有种魂离魄荡的感觉。

  握着信纸的手,抖动着。

  过了多少个年头,多少个日子,直到如今,却得到一场空白。

  人家说春梦了无痕。我可连美丽的绮梦也未曾有过,就已要承受这番苦楚。

  公平吗?值得吗?合理吗?

  至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信纸之上。

  章德鉴的签名,开始融化、开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应该是他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记他,让他融化在我的泪水之内,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若能忘记他呢,就让他渐渐由清晰变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别来问我,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二者我都不愿意。

  稍稍的止了泪,我霍然而起。

  是离去的时候了。

  第40节

  我环顾办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从前的日子多温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鉴。二人塞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角落处都是一盒盒的货。

  我们天天见着面,夜夜并肩赶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长壮大,能各有一个办公室。不只为了规模的建树,更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这年,如愿以偿,可又各据一方,不常见到对方的面。

  这还不打紧,发展到今天的田地,竟还要永远离开巢穴,我是太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步出我的办公室,很不自觉地走到章德鉴的办公室去。

  门仍紧紧地关着。

  但门缝却透出一线的光来。

  他还未走吗?

  我呆住了。

  脑海里突然地浮起一个意念,好不好叩门进去,跟他说句再见?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说一声再见,再见他一面。

  一念至此,蓦然心惊。

  他都已快是别个女人的丈夫了,何苦还自我痴缠呢?

  等一下相见,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万一他问起我的婚讯来,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为止,公司里的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钟致生的婚约已经取消。

  满堂吉庆,男婚女嫁的不是我们阮家的事。

  罢,罢、罢!

  要走还是快走,一脚踏出章氏,不能说是重见天日,也真要重新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叠文件,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静河飞。

  夜总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着计程车。

  风一阵阵吹来,加上脸上湿濡,更觉着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鉴和我开夜工,直至披星戴月,才回家去。

  他总是替我截了计程车,开了车门,让我坐进去了,才扬手跟我说再见。

  何必还细细回顾呢?

  前面的路还长。

  能不能截到车,仍是要继续走,一直走,走到尽头,走到人归于尘与土。

  我钻进计程车后,立刻闭上眼,假寐。

  什么也不必再想,这些年的疲累,在此刻一涌而上。

  我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对,先回家去,睡一大觉,如果并不能一眠不起的话,明天醒来再盘算好了。

  明天,当然是要转醒过来的,我并没有一睡不醒的福气。

  太阳艳艳地照耀大地,人就开始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接受生活的挑战、失败、苦痛、忧虑,然后自说自话,自我安慰,再等待明天,因为明天会更好。

  结果呢,明天,依然故我。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捱下去,永远有希望似。是愚蠢?抑或无可奈何?

  像如今,我都不知有多少天,总是睡醒了便游游荡荡,吃吃喝喝,一直等待入夜,再睡、再醒、再活下去。

  有意思没有?

  答案是令人憔悴的。

  然,仍要活下去是不是?仍要寄望明天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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