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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因为疲累,这两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着我助手及秘书的职位,跟我尤其亲密,当然很觉得我的这个表现,忍不住寻了个适当的机会,笑眯眯地问:“这几天,睡得不好?”

  “对呀!你怎么知道?”

  方婉如道:“这是自然现象,我姊姊大婚之前的好几个星期,分明累得塌下来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兴奋得睡不着了。人真是难堪,有悲凄之事,难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样失眠!”

  我竟没有脸红,反而急得脸上一定显了一点苍白。

  “婉如,你说什么?”

  方婉如被我这样子一问,很难为情,久久才说:“不是说,你快要跟钟先生结婚了?”

  “谁说的?”

  “外面的同事都这么说。”

  第29节

  消息传得比当事人接受事实还要快!

  唉!

  并无羞涩、惊骇与兴奋。还只是感慨,说不出的层层叠叠的感慨。

  我的反应多少令婉如吃惊,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他们全知道了?

  我就没由来地伏在办公桌上,突然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工作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愿不舍得的情绪,一古脑儿凝聚心头。

  教我喘不过气来,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宣泄抵消掉这股压力。

  要结束一个我并不完全愿意结束的阶段,要开始一个我并没有完全渴望开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势比人强。

  再挣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会伸手出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不经不觉,我也等了这么些年了。

  我给自己的机会与时间,也真并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为心底的一个迷糊的幻象与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包括母亲可能难以弥补的失望,与永恒的形单影只!

  真的划不来!

  哭过了,我拿出纸巾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补妆。

  跟着,投入工作。

  这些天,我额外地勤奋。同事们或以为我在不久将来要放大假,故此,拼命把功夫做妥。

  实则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忙个人的事宜。

  母亲名正言顺地在致生手上接过令旗,为我们张罗一切有关新居布置事宜。

  至于婚礼,我拒绝了母亲要广宴街坊邻里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旅行结婚!”

  “定了日子没有?”

  “没有!赶完功夫,即可成行。我们是开设旅行社的。”

  母亲白我一眼:“连婚姻大事都这么的无可无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里也嘲笑自己。

  这一阵子,我是什么人都没有见。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收藏起来。

  致生是真有点乐极忘形了。

  既是胜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赶办公事为借口,推掉他的约会。

  “反正我们长相厮守的日子正长呀!”致生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我没有回应,轻轻挂断了线,由得对方以此作为我的默认。

  我跟母亲的见面时间也比平日少。

  过往,不论我多晚回到家里去,她总要坐到客厅去候我回来,罗唆几句,才心安的。

  现今呢,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为花落谁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亲甚而直言不讳:“提心吊胆地管教女儿,无非都是为人家培养个好的老婆而已。”

  现今考试合格,毕业了,自然地松一口气。天下父母心,尽皆如此。

  公司里头的同事,我突然地懒得接触接见。反正没有出错,巴巴地盯住各人的效率,务必要个个勤快,又是为什么呢?徒惹反感而已。

  为公司?公司现今已不是我的整个世界。

  为章德鉴?自己想想,也都觉得好笑。

  他是我什么人了?一凉一热、生老病死,甚而伤春悲秋,无端烦恼,他有经过吗?有试过分担过我半点压力吗?

  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交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见,又有何难?

  从前,一个小小写字楼,朝见口晚见面,对方消失一个下午,顿时因寂寞而成担挂。

  现今,两层写字楼,各据一个办公室,自成一国,有事还不过在对讲机交代一切,无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证明业务运行妥当,并无障碍。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发觉坐在里头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翘,也不会有太大的讶异,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谁坐我的位置都一样。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应该是一份迟来的触觉,早就应该领悟这番道理了。

  因而,这些天来,有什么公事,要跟他商议,我都只以办公室便条向他请示算了,不劳相见。章德鉴也只在便条上签批了掷还,如此而已,此之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母亲的电话在黄昏时分搭进办公室里来。她气冲冲投诉说:“现今打电话找你,竟要过五关斩六将,被问个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说话。这样子的派头,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纸来跟我的身份证对正过,才许我母女相叙?”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公司规模稍具,有一个电话总机接线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办公室来,秘书会问一问来人资料,以便通传,也是她的份内事。

  并无对母亲不敬之处。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点点阻拦,就以为被人家看轻了,竟没想到母亲亦在此列。

  第30节

  “楚翘,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发一顿脾气的。我这是打电话来提你,旅行结婚也要穿穿婚纱,拍个结婚照片,好留为纪念,我看你根本忙得连这件正经事也记不起来了吧?”

  说得实在对。我完全不像是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纱?”母亲问。

  “妈,你的功夫够多了,我约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劲相见的一个人。

  周末,我们先约在一起吃午饭,才到附近的几家婚纱店去,随便挑一件合身的,预订日子,也就算了。

  踏进去专营新娘礼服的摄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懒洋洋地敷衍,才试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内伸长舌头在乘凉憩息的狗,摊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就这一件成了!”我说。

  “阮小姐,我们刚缝起的这几件,款式可能更适合你呢。”

  我摆摆手:“永远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与物在后头,试下去是没完没了,就这一件吧!”说这话时,我是负气的。

  走出新娘礼服店时,额上竟流出细汗,刚才像打了一场小的仗。

  念真说:“走,我们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话跟你说。”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开口:“对不起,楚翘,是我连累了你!”

  我震惊:“什么话,念真?”

  “是因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个可以娶你为妻的人就决定结婚去吗?”

  “念真,你这是多疑了。”

  “不,楚翘,我是认真的。你毫不爱致生。”

  我默然。

  “对不对?”

  “这已经不是个只为相恋而结婚的时代。”

  此言一出,心内更是翻腾,一股温热直冲上眼眶。

  念真紧握着我的手。

  “楚翘,还不至于全无选择,迫虎跳墙的地步,是不是?”

  我摇头,猛地摇头,并不是回答念真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要甩去一个长存脑际的阴影。

  “楚翘,不是局中人,无法明自当第三者的苦恼。同样,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属,而又无从表达的委屈。然而,既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挺起胸膛去承担,逃避怎么是办法?何况,你连试都不曾试过。”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跟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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