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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晚晴有着迷惘。

  情况好像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然,又不能说有什么不妥当。

  正在犹疑之际,女佣从室内对讲机传来讯息:“客人已经到了。”

  冼崇浩火速地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亲吻一下,嘱咐:“我先下楼去迎宾,你整妆之后再给我好好招呼嘉宾,尤其是殷法能,他是我的至宝,这两天来,公事烦得他头大如牛,布力行又跟他翻了脸,不肯替他背黑镬,我已经竭尽所能,让他满意,余下来就是你的功夫了。”

  说罢就飞奔走下楼去。

  杜晚晴望着镜子出神。

  她无法自控地想,布力行不肯为殷法能背的黑镬是什么?他不愿意顺从殷法能,而冼崇浩愿意,究竟这只黑镬是应该为他背负呢?抑或应该顽强反抗,置之不理?

  想破了头,也无法出现真相,倒不如暂且搁下,候着时机,再跟冼崇浩好好地说。

  跟冼崇浩离开了两个星期,杜晚晴隐隐然觉得二人产生了一点点的距离。是要再度好好沟通的了。

  也难怪,大都会内的人情事理,瞬息万变,必须分分秒秒的联系以寻求认同与谅解。一旦疏远,就会出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境况了。怨不得。

  杜晚晴想通了道理,立即快快穿好衣服下楼去。

  当醉涛小筑的女主人走下楼来时,客厅上扬起了欢呼声和掌声,欢迎杜晚晴出场。

  殷法能兴高彩烈地拿起了杜晚晴的手,很绅士风度地吻了下去。

  “多谢你宴请我们。这几天来的烦恼,在见到杜小姐之后,都要一扫而空。”殷法能如此说,并携了杜晚晴的手,介绍她认识在场的嘉宾。

  又是另一撮的达官贵人、议员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身份都能在听一遍之后,就记牢;可是,如今呢,满屋贵客,杜晚晴实在搅不清楚谁是准,只为她无心装载,她认为这种一般的应酬场合,以一般的心机与手段应付过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个冼崇浩。

  又为了冼崇浩坚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觉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无论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宾至如归。

  一整晚,杜晚晴发觉冼崇浩有意跟她分开来应付不同的嘉宾,殷法能是整个的拨归杜晚晴打点了。

  坐在殷法能身边的除了杜晚晴之外,还有一两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银行的主席。

  他们的谈话,完全是风花雪月,只触及本城内政坛商界的各式笑话,并不谈什么正经大事。可算是相当轻松而有趣的。

  直闹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实的酒醉饭饱,客人才纷纷告辞。

  利必通银行主席重重地握着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别。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缘故,一双碧蓝的眼珠子周围尽现红丝,瞪着看杜晚晴时,显得有点色迷迷的样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对方说:“冼崇浩必然前途无可限量,既有胆识做前锋打手,挡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这么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助他处理后勤服务,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宠。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劳。”

  利必通银行主席礼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一阵恶浊的酒气熏过来,只为他在晚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极。这已是一项价值相当的报酬了,请你们两口子继续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着殷法能的手,说:“但愿有惊无险,老家那儿,你照会了没有?”

  殷法能脸色刹那凝重:“已经叫他们安心了,且我已郑重地提出抗议,若是次次都要我们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逊,民望无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会更棘手。我们的声誉是一回事,是否能从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锡兰等民族的确聪明很多,且时移势易,历史经验教人们提高警觉,不但对他们的老家如是,对我们的老家也如是。”

  “别罗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会用饿兵,你放心!”

  终于偌大的客厅,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贵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还有点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声对冼崇浩说:“别弄得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冼崇浩点点头。

  杜晚晴重坐到妆台前卸妆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前,周旋于各个大亨富豪之间,杜晚晴永远挥洒自如,从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们的特殊关系,也不觉得如何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今晚呢,应酬着几个洋鬼子,纵使没有语言隔膜,但总是心上惴惴难安,老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怪感觉。

  杜晚晴推想,必是为了这近日来,自己太留意政情时事,对中英两国政府的态度和手段都认真地私下作出评价来,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碍。

  无可否认,在朝代即将转移的这个大时代内,处于社会里头的中国人,最易产生两种情绪,一种仇外,一种媚外。可能两种情绪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着想,而以不同的手段处理。

  其实呢,不论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轨的、过分的、不适宜的。

  然,无可否认,无法自制的情况下,杜晚晴发觉自己的情绪偏于仇外,只为港英政府在几宗跨越九七的事项处理与部署上头,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这个心理的逐渐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连日来之所以产生疏离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议的,在往后日子里,还要如今晚的样子,穿梭于洋鬼子之间,吹捧应酬,实在是令她为难的。

  如果一个仇外,一个媚外,长此以往下去,对她和冼崇浩的感情会不会有不良影响呢?

  不,不可以有影响。杜晚晴心内挣扎。

  她要极力的自我安慰,这些顾虑与敏感是很不必要的。过一阵子,便能适应新角色,把新戏扮演得舒畅了。

  等下冼崇浩回到自己身边来,所有这些疑虑就会一扫而空。

  说到底,情况并不如满清时代的八国联军入北京般,非要剑拔弩张,分清敌我不可。

  杜晚晴换下了晚装,先到浴室去,把自己泡在温暖的池水之内,闭目养神,静静地想着跟冼崇浩曾经有过的美丽得只在天堂上才会有的感觉与画面。

  每逢有困扰,这是一服最能开解自己、万试万灵的药方。

  推开睡房门的声响把杜晚晴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晚晴想,客人已经离去,醉涛小筑只余我俩了。

  杜晚晴匆匆地从浴缸站起来,穿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崇浩!”

  杜晚晴喊。

  没有回应。

  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色的窗纱迎着晚风飞动,像有人在跟前跳着婀娜多姿的宫殿之舞。

  杜晚晴忽然之间觉得房内透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开始呼吸局促,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那一帘白色的、飞动的长窗纱,卷进来的并非幽梦,而是噩梦。

  杜晚晴畏缩地直往后退。

  房门原来已经锁上了。

  她大叫大嚷:“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放我出去!”

  外头没有反应。

  完全死寂。

  杜晚晴惶恐至极地回转身来,以背抵着房门,瞪着眼向前望去。

  绝非幻觉。

  从露台走回房间里来的不是天使,而是魔鬼;不是冼崇浩,却是殷法能。

  一步一步地伸出他的魔爪,向杜晚晴施暴。

  天旋地转,真把她带到十八层地狱。

  牛头马面,青面獠牙,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撕裂开来,放进血盆大口之内咀嚼……

  已经在地狱内的冤魂,连死都不可以。

  那种绝望的悲痛,最终成了一股极端强烈的麻醉剂,杜晚晴完全陷于昏迷。

  醉涛小筑,在灿烂的夏日阳光之中,显得更高洁明丽。

  人们只会想象属于其间的人,生活有如神仙眷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在烈日之下,围堵在城内美联银行周围的群众,成了强而有力的对比。那儿怨气弥漫、哭声震天,一张张彷徨、惊惧、无依、愤怒、绝望的脸,交叠着、凝聚成一股戾气,动辄就要发生更悲惨的流血事件似的。

  一声美联银行经营乏术,宣布倒闭。成千上万的存户变成无主的孤魂,冲到银行门口来,磨拳擦掌,把一条命豁出去,要跟当事人拼个你死我活。

  “政府必须负责,为什么前天还扬言银行健全,今天却倒闭了?那个冼崇浩真是杀千刀,出卖我们,中国人出卖中国人,是汉奸!”

  “为什么身为公仆,劝喻我们放心,不用提存款,四十八小时之后却倒闭了?”

  “从前是银行倒闭了,由政府负责接管,存户的血泪钱全部获得保障的,现今政府怎样向我们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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