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姊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各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姊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喜,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姊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姊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姊姊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第9节 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小户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过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