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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楠,你别误会,」她摆好满箩筐的药材,才站起身子道:「昨晚全洛阳都睡不好,难道你没被吵醒吗?」

  「好多人在外面乱跑,叫得好大声喔!」小橘眨眨眼。

  「火把好亮,我们在房里都可以看到火光摇来晃去。」红豆也道。

  宋铨一直静立一边,这时才开口道:「昨夜,商洛山的盗匪闯进大牢劫囚,洛阳的官兵全部出动缉捕。」

  朱由楠一惊,福王府占地广阔,围墙坚固高耸,府内亭台楼阁,花木扶疏,不用说听不到外头的声响,甚至隔了一座庭园,也听不到另一个院子的丝竹笙歌,他又怎知一夜安眠之余,洛阳城早已翻天覆地,几乎快被翻遍了。

  「商洛山?是李自成的手下?」他有一点点印象。

  「是的,前年李白成潼关兵败,逃进商洛山,那儿的山贼就归附他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尹桃花倒是自在,「一定是关错人了,他们才要劫囚,听说里头有好多人是被福王冤枉抓进去的。」

  「可应该也有杀人放火的坏人……」朱由楠一时语塞。

  「还有更多无力纳粮的老百姓,以前我就知道,福王年年加赋,幸好粮长好心,知道我们穷,又是姑娘家,免了我们的份,可别人就逃不掉了。」

  「纳粮?大姊,我知道妳在说什么了。」红豆大眼亮晶晶,兴奋地道:「小橘,我们在村子里听阿山他们唱过,妳也会唱的。」

  「吃汝琅,着汝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早早开门迎闯王。」

  两个小女娃同时张开小嘴,娇滴滴地唱了起来,童颜稚气,堆满笑意。

  朱由楠脸色发白,忙蹲下掩下两张金口,「红豆,小橘,这歌儿不能乱唱,千万不能让人听见妳们唱,知不知道?」

  「为什么?」小橘疑惑地看着又流汗的阿楠哥哥。

  尹桃花掏出帕子,笑道:「红豆、小橘乖,听阿楠哥哥的话就对了,赶明儿大姊再教妳们唱有红豆和橘子的曲儿。」

  「好!」四只小手开心地拍拍手。

  「阿楠,拿去!」尹桃花递出了帕子,「天气热,你又爱流汗,去屋子里避个暑,喝杯凉茶,我还要到后头仓库清理药材。」

  「我跟妳去。」

  朱由楠楞头楞脑地跟了过去,宋铨很识趣地留在院子里,陪两个小女娃拉扯铃。

  尹桃花回头笑道:「你不去前头跟贾大夫学医术,跟来做啥?」

  朱由楠猛擦汗,「呃……他在前头看病,还有几个伙计在帮忙。」

  「你呀,既不用功读书、也不认真学医,这些日子就跟着我忙,不怕负了你爹娘要你考取功名的期望?」

  太祖有令,宗室子孙不得出仕,就算他考得上,也当不了官。

  「我是落第秀才,大概再也考不取了。」即使他来往药铺多年,但也只有贾胜佗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世局乱,你不考官,也许是好的。当了官,要听朝廷和福王的话,就会变坏人,我不想你变坏人。」

  「唔……」

  走过两进院子,两人来到最后面的仓库,尹桃花推开没上锁的木门。

  「前阵子梅雨不停,有些药材受了潮,贾大夫要我趁着大日头,赶紧将它们晒干。他还说啊,这间仓库老旧,位置不对,容易受潮,所以他打算拿前面的厢房改建。」

  「是该改建了,透着这霉味,也会影响药性。」朱由楠嗅了嗅。

  「咦,怎么有鱼腥味?刚才进来时没有啊。」尹桃花张望了一下。

  朱由楠也闻到了,这股腥味又浓又重,混杂在诸多药材气味里,显得格外突出……不是鱼腥,是血腥味!

  他心一突,大步跑过置放药材的架子,来到最后面的一堵墙壁。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深邃的双眸直视朱由楠,黑色上衣一片湿润,还有鲜血不断流下他已然扎起布条的手臂。

  「啊,有人?!」尹桃花大吃一惊。

  「桃花,站我后面。」朱由楠张开双手,挡住桃花,一颗心扑通乱跳。

  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但为了护卫桃花,他突然什么也不怕了。

  「你……你是商洛山的……盗贼?」还是结巴了。

  「我姓贺。」黑衣人语气平静,没有否认。

  「你受伤了?」尹桃花不害怕,向前探看。

  「桃花,我去报官,不!我在这儿看住他,妳去喊宋铨,再找人去报官。」

  「等等!」尹桃花扯住朱由楠的袖子,急道:「他受伤了,我们要救他。」

  「可他是劫狱的盗贼,罪大恶极,救了他,我们也会跟着有罪。」

  「就算要送官府,也得医好他。阿楠,小橘生病,你也是着急的。」

  「那不一样,他是坏人……」

  「你是坏人吗?」尹桃花竟然问地上那个男人。

  贺擎天露出虚弱的笑容,「那要看姑娘以为朝廷是好人,还是坏人?」

  尹桃花注视他片刻,没有多想,立刻跑出去,「我去找贾大夫,阿楠,你先帮他止血。」

  仓库里,剩下两个男人互相瞪眼。

  「我想……这里有大夫。」贺擎天瞧着书生的复杂神色,先开了口道:「我只是过来找伤药,绝不连累你们。」

  一个劫狱的山贼怎会笨到让人家发现呢?不用说明,朱由楠也看得出来,此人伤势严重,血流过多,体力不支,只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贾胜佗教他--为医者,首重仁心,方有仁术。即使这个姓贺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忘却彼此的身分,此时,他只是个未学成的蹩脚大夫,而他是病人。

  他蹲下来,揭开姓贺的衣襟检视伤势,只见胸口一道撕开皮肉的刀伤,手臂还被砍出半尺来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即使绑上布条,鲜血依然汩汩流出。

  「失血过多了,再不缝合伤口,你会死的。」

  「死之前,我会离开。」贺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苦生命危险,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让你的妻儿伤心难过?」

  朱由楠皱着眉头,重新绑妥布条,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训起这「逆贼」来。

  「干这种杀头大事,就不谈儿女私情,我没什么好牵绊的。」依然是坦荡一笑。

  「大事?这算哪门子大事?!你们四处造反、制造动乱,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宁?又浪费了多少兵力?你们想过吗?」唉,他干嘛要救一个流寇啊!

  「我们只想让老百姓过更好的日子。」

  「你们是一群鸟合之众,有啥本事?」

  「皇帝刚愎自用,不听忠言,严刑峻法,杀害忠贞之士,以致满朝小丑跳梁,吏治败坏,谁才是乌合之众?」

  朱由楠听他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山贼,倒像是念过书,反让他更想说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讹传,皇上圣明,一即位就斩了阉逆魏忠贤,加强兵力驻守辽东,抵抗清军,护卫我大明江山,如此贤君,你们又明白吗?」

  「昏君若不杀袁崇焕,也不至于今日艰苦抵抗。」贺擎天眼神闪过一抹抑郁,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样子,你是一个准备赴京赶考的书生,满腔热诚的准备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样的朝廷?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边盖一座行馆,不只加重税收,强征徭役,还占了十几座村子的土地,害几千百姓无家可归,我三个兄弟率众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阳大狱里,这事你知道吗?」

  「福王怎会做这种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抚下的荒谬命令!」

  「你读书读迂了!巡抚听谁的命令?就是可以让他升官发财的福王!」

  「不会有这种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来,不愿相信「逆贼」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这才不会变坏人;而他认定的「坏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这世间的王法和天理是怎么了?为何如此错乱?!

  「你们在吵什么呀?」尹桃花匆忙跑进来,竟然见到两人大声讲话,她急若道:「别让外头听见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贾大夫没空,他要你看着办。」

  「没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伤口,立即忘记方才的天人交战,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这伤口要缝合,还要调伤药,我做不来呀!」

  「我再去找贾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头不忘关上仓库大门。

  「小兄弟,我还是走吧,」贺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壮的手腕。

  「抓我见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着,这才不会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话不说,扶他躺下来,高举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脉搏,沉思片刻,又道:「脉象微弱,气血不足,你不要再说话,等大大过来。」

  贺擎天见这书生满头大汗,用力扶举他受伤的手臂,一脸气恼,像是不情愿,可又像个认真的大夫,还不时调整他缚住手臂的布条,似乎是怕他阻塞气血废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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