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楠从小孝敬父母,唯命是从,虽然心底已渐起困惑,但此时他仍只能低头垂手站立,不敢再作声。
「是的,爹,楠儿知道了。」
朱常洵又开始甩手,不胜感慨地道:「爹以前有个五叔,时常在你万历爷爷面前说三道四,害我当不上太子,而后又妄想干预政事,后来你爷爷受不了他,贬他为庶人,如今四十年过去,大概早就烂成一堆白骨了。现在每回宗室弟子提到他,总是引以为戒,说他放着大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跟自己过不去,真是笨五叔!」
朱由楠听过这位五叔公的故事,那是来自民间的传说事迹--五王爷硬讨圣旨,走遍南方五省,废止开矿暴政,诛杀贪官污吏,受恩百姓莫不焚香为他祈福……
朱常洵还在慨叹不已,「我那个短命哥哥还是没皇帝命,才坐一个月龙椅,就因吃下一颗红丸,莫名其妙升了天。哼,要是当年立我为太子……罢了,不提当年事,想来就气!」
「爹,请保重玉体,怒气伤肝,莫要生气。」
「爹就知道你孝顺,也不枉爹疼你这个么儿了。」朱常洵笑得合不拢嘴,「谄媚奉承的话听多了,都没什么感觉了,就你天天来问安,喊我一声爹最受用。」
朱由楠想到幼时,父亲抱他、逗他的情景,不觉升起孺慕之心,由衷地道:「那楠儿早晚过来问安,让爹开心。」
朱常洵笑道:「罢了,我还忙着呢!你呢,近来做些什么?」
「经史子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读过了,现在跟着贾大夫学医理。」也不知是否父亲健忘,这是每次见面的必答题。
「皇家子孙何必读四书五经?那是给老百姓赶科考的玩意儿!嗯,学些医理倒是有趣,瞧我做的正是贾大夫教我的养生操。」朱常洵甩了几下手,左右张望了一下,立刻有随侍丫鬟摆上座椅,他也顺势坐下,笑叹了一声,「老喽,都快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哪能早起做操!骨头都快散了,反倒累坏身子。」
朱由楠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胡须,还有脸上日渐增加的皱纹,热血涌动,脱口而出,「爹,楠儿一定认真习医,调配出最适爹娘身体的养身汤。」
「不如叫贾大夫抓帖药省事。」朱常洵让侍女为他擦汗,望着么儿,欣慰地道:「楠儿,你有心,爹都知道,赶明儿爹亲笔写一封信给由检,叫他尽快颁下圣旨,封你为王,赏你几块上好的王田。还有啊,叫他先别顾着选妃,也得帮你这堂弟挑个小王妃才是。」
朱由楠这才惊觉,他已经二十岁,也该是娶亲的年纪了。
「唉!若非洛阳再也找不出匹配福王府的闺秀,也不用你皇帝堂兄费心。」
「爹,皇上日理万机,力整朝政,而且外有清兵入侵,内有流寇作乱,楠儿封王娶亲,不过是小事……」
「怎会是小事呢!你忘了?你六个哥哥娶亲,回回办得风光热闹,不只皇帝颁旨道贺,还有钦差京官们登门贺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着吃上一个月的宴席啊!楠儿,爹都快等不及你的婚事了,呵呵!」
朱常洵接过一碗参汤,先摸了侍女的屁股,再愉快地一饮而下。
朱由楠不敢再打扰父亲,恭敬告退。
他就要娶妻了,这是喜事,但一想到极尽奢华的酒席,他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对父亲的满腔孺慕心情,像是春日残雪,破日头蒸融了,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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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后院,尹桃花蹲在水井边,双颊红润,双手泡在大盆里,卖力地拿布搓洗碗盘。
「呼,说得嘴巴酸,去喝了一口水。」客栈的李大娘去里面转了一圈,随后蹲了下来,迭起洗好的碟子,嘴皮子又动了起来,「桃花,刚说到哪一个了?喔,说完老五,换老六了。唉!真是一个比一个差劲,这老六跟前面几个哥哥一样好色又贪吃,吃得像只大肥猪,洛阳的妓院全都怕了他!因为他一来呀,不但要找美人,还要最上等的酒菜,他要吃,十几个随从也要吃,这下子妓院生意也别做了,只好关起门来,特地服侍小六王爷;更惨的是,他通常都只说了声谢谢招待就拍拍屁股走人,妓院老板血本无归,欲哭无泪,却又不能上福王府讨债啊!」
「福王一家子都这么糟糕?」尹桃花眨着晶亮的大眼。
「还没说完哩!俗话说,龙生九子不成龙,福王生七个儿子,也是一个个不象样。最后还有一个老七,人称混世小霸王,成天骑马在城里乱闯,今天踢坏这个菜摊了、明天撞倒一堵墙,从来不赔钱,好了,他躲回他的王府睡大觉,却害得人家守着破墙吹西北风啊!」
「呃,我说……」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语气有些干涩。「只有不懂骑术的人,才会骑马去撞墙;再说马匹也有本能,见了墙一定会避开的。」
「是吗?」谁那么大胆敢插她的话?李大娘正想抬杠,一见来人,却是笑咧了嘴。「游公子啊,这么早就过来见桃花了?」
朱由楠右手牵着红豆,左手牵着小橘,笑容有些不自在,他的身后一如往常,跟了没什么表情的宋铨。
「阿楠!宋大叔也来了。」尹桃花见到他,心里感到欢喜,「红豆,小橘,没陪阿楠哥哥在房里玩?」
红豆人小鬼大地眨眨眼,「大姊,阿楠哥哥不爱跟我们玩,他要找大姊。」
小橘也娇滴滴地道:「阿楠哥哥看不到大姊,一直问大姊去哪儿,好急喔!」
朱由楠微微胀红了脸皮,赶紧转移话题,「桃花姑娘,妳怎么在洗碗?」
尹桃花低头看了盆子里的碗筷,又抬头笑道:「我们在客栈住了十天,李大娘好心帮我们姊妹的房钱算便宜些,可我不能花阿楠太多银子,就央李大娘让我干点活儿抵房钱。」
「桃花姑娘,这不要紧的,妳们安心休养,别再累坏身子了。」
「已经休养够了,瞧瞧小橘,早就下床蹦蹦跳跳,也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妳要去哪里?」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尹桃花望向天边白云,很快转回视线,仍然带着惯有的笑靥,继续洗碗。「我托李大娘找间小屋,然后再去怡红院问个消息。」
「怡红院?!』那不是洛阳赫赫有名的妓院吗?朱由楠一阵紧张,立即放开两个小女娃,不由分说地拉起尹桃花,气急败坏地道:「妳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桃花姑娘,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李大娘,妳怎么能让桃花去那里!」
平时温文尔雅的公子突然变得粗鲁,李大娘被他吓了一跳。「我、我也不知道啊,桃花,妳怎么知道怡红院的?」
尹桃花没被吓到,只是任阿楠拉到一边,笑容还是清朗自在。「那些日子在城里流浪,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我看到大门就敲,问问有没有活儿可干,敲到了怡红院的后门,他们说缺个烧饭、洗衣服的丫头,我本来要去了……」
「傻,他们是唬妳的!就算一开始当丫头,过没多久,他们就会要妳……要妳……」朱由楠又气又急,「接客」两个字终究说不出口。
「阿弥陀佛!」李大娘忙合十拜了拜,「如今世局乱,为了吃一口饭,唉,多少好女儿就这样不见了。」
「不会吧?那个大叔很好心的,他也明说他们是妓院。」尹桃花神色自若地笑道:「我说进去烧饭、洗衣就是烧饭、洗衣,拿的是丫头工钱,他们要我做其它事,我可不做!」
「桃花,他们是骗你的!」朱由楠的口气更急。
「他们妓院都被福王府的小六王爷欺负了,阿楠你说,谁才是坏人?」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那不是妳应该去的地方,而且……而且外面传说福王府的事情,有些根本是道听涂说、加油添醋……不管这个了,桃花,我一定会照顾妳们姊妹,妳安心在洛阳住下来,我不准妳再去那个地方了!」
他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指头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用力。
好痛!尹桃花感觉到他的力道,她知道他在紧张、害怕、担忧,就像小橘病到全身发烫、昏迷不醒时,她也一样紧张、害怕、担忧,他顾虑着她,如同她顾虑着小橘,全心全意,像个家人似的……
好酸!心底突然涌上一股酸意,直直冲到眼眶里,霎时模糊了她的视线。
怎么又想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她当然知道妓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只是去烧饭罢了,阿楠何必急得像是要杀人似的……
「哎呀,阿楠,你把我捏痛了。」她笑着转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
「啊,我……对不起!」他瞥见她的眼泪,以为真的捏痛她了,慌忙放手,想查看「伤势」,又不敢摸她,只得急道:「哪边痛?唉,我真该死!桃花,我不是故意弄疼妳的,我一时急了,抱歉,有没有瘀青?我去找块药布帮妳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