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感觉她一双巧手正在轻轻揉抚他的头……
「桃花,别走!」他声音沙哑,力图挽回。
「不走,难道叫我看你娶妃?」她笑着摇摇头,手上卷绕着他的长发,「唉,瞧我好像喝了一缸子的醋,我们天生不同的命,本来就走不到一块儿,你要娶的那位小姐,必定是一个很贤慧的妻子,你们一定可以白……」
白头到老。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一松,散下了他的满头乱发。
乱了,心全乱了!他乱,她也乱,乱发丝丝缠绕,缠成了一片相思网。
他站起来,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按住她微颤的肩头,凝视她忧伤却强自微笑的清澈眼眸,一遍又一遍地看她。
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好想就这么深深地吻下去,再也不愿放开。
「小王爷!」外头的侍卫哀怨地敲门,「老王爷知道你偷跑出来,又派人来请你回去,请小王爷体谅小的的辛苦啊!」
「好了,这就出去了!」他忍着气回答。
毕竟,命运由不得他,他出不了福王府的门,她亦进不了福王府的门。
他终究还是要放开桃花,她回去山里过她的自在日子;他则留在城里,背负起他生下来的任务,当一个有用的好王爷。
「桃花,能不能再为我唱首曲子?」他坐回床上,轻声问道。
「好啊!」她再度为他绾起头发,「我想看看,来了洛阳以后,我又学了好多曲子,就这首吧--心情虽在只吟诗,应恨人空老;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今日的桃花,爱哭、爱伤心、爱愁烦,不再是旧时无忧无虑的桃花,一切,都不一样了。
唱着唱着,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但她很努力地稳住双手,不再落下他的头发,也不让他听出她的哭声。
「啊!唱错了,这曲不好,我换另一首。」
「这曲儿很好,桃花,妳继续唱。」
他强抑悲痛,相处那么久,他怎会听不出她歌声里带着凄楚和伤心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到了明年,当洛阳城吹起东风,桃花又开时,却是再也没有他的桃花了。
没了,全没了!没有青蛙跳、没有鱼儿游,也没有善体人意的桃花陪伴身边,为他递巾子、擦汗水、送凉茶……
听着听着,他亦是泪流满面,柔肠寸断了。
第九章
二十天后,祟祯十四年,正月。
天寒地冻,干枯的田地裂成一块块的小土方,小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娃娃跳来跳去,踩崩了泥上,又蹲了下来,拿了棍棒好奇地挖开地底找睡觉的蚯蚓。
这里是贾大夫的三叔公家,正逢过年,大家族热闹无比,随时都有玩伴,小橘很快忘了洛阳的事,天天玩得十分开心。
尹桃花独自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仔细读着,那是她央三叔公的秀才儿子写出来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每个字她都认清楚了,也会写了,但教她诗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大姊。」红豆过来坐在她身边,「妳在看阿楠哥哥给妳的东西?」
「这不是他给的。」尹桃花折起纸条,收回口袋,笑道:「怎么不去玩呢?连着几天阴天,今天出日头了,去跑一跑。」
「我长大了,我猜我十二岁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不跟他们玩。」红豆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倒惹人发笑。
尹桃花笑着捏捏她的手臂,「刚过年,说不定妳十三岁了,长得真快。」
「大姊,长大了是不是有很多烦恼?可我又好想长大。」
「嗯,长大了,会想一些事情,心里放一些人。红豆,其实妳只要记得好的,开心的,就不会烦恼了。」
「真的吗?那大姊想到阿楠哥哥,也是好的、开心的,所以大姊还是笑咪咪的在三叔公家里帮忙洗菜、烧饭?」
「是啊。」
「可是大姊,妳半夜起来看月亮,偷偷的哭,我看到了。」
「红豆……」尹桃花心头一紧。
「大姊,妳去找阿楠哥哥出来嘛,叫他不要当那个小王爷了,旁边不是大母猪,就是凶巴巴的军爷,他一定很不开心。」
「傻红豆,阿楠哥哥也不是说要出来就能出来的呀。」
尹桃花轻抚红豆的头发,眼眶微湿。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但心底的酸楚和思念又岂能轻易化解?
这儿离洛阳不远,她本想过了冬天就离开伤心地,可现在,她却想留下来,听着或盼着小王爷的消息,默默地陪他。
即使不能执子之手,也要信守她的誓约,与他白头到老。
天上白云慢悠悠地飘了过去,冬阳温热,田野一望无际,黄土、枯树、野草历历分明,她眨眨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一团扬起的灰尘。
不是泪水模糊视线,确实是烟云密布,脚下土地也隆隆震动。
「是李自成的军队!」
村子里的大人们全部跑出来观看,还有人爬上屋顶高处想瞧个清楚。
旌旗摇动,马蹄得得,车轮辘辘,更有数以万计的雄壮脚步声。
「来了!终于打到洛阳了!」大家兴奋极了,纷纷拍手。
尹桃花却是震骇万分,急道:「打仗不好,又会有人失去家园!」
站在旁边的秀才叔叔笑道:「桃花,妳放心,李自成这支军队的好处就是不扰民,他自己也受过官府的苦,所以不管打到哪里,绝对不占民房、不抢民财,要打嘛,直接打进官衙就是了。」
三叔公也指向大片土地,「瞧,就算现在田里空空,他也不走农民的田地。哪像朝廷的兵都乱走、乱闯,田里快收成的麦子随便就给踩死了!我虽是老眼昏花,但哪支军队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可是全看在眼里。」
又有人问,「那么李自成打进洛阳,直捣黄龙,第一个就是打……」
「福王府喽!」众人有志一同,热烈地齐声回答。
尹桃花一阵晕眩,全身发寒,阿楠还在洛阳啊!
包括她在内,所有老百姓都痛恨福王,可是该死的福王府里,却有一个她悬念不下的人儿,
他不是坏人,老天会保佑他的,或许他已经接到消息,离开洛阳避难去了。
可她还是着急啊!她无法空等,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到福王府的墙外,她不用看到他,她只要确定他平安无事。
「我……我想去洛阳。」
秀才叔叔疑惑道:「去洛阳做什么?」
「如果起了战事,贾大夫的药誧子会很忙,我想去……去帮忙。」
「说的也是,桃花真是善心,我们也过去几个男丁帮忙吧。」秀才叔叔赞道。「大家就跟在李自成的军队后头,保证一路安全进入洛阳。」
「可是……」她不禁再问,「李自成会打赢吗?」
「当然了!去年底一路从陕西打到河南,势如破竹,朝廷的军队哪是他的对手!这也是我放心让阿佗留在洛阳,也放心让你们进洛阳的原因啊。」
「这样……」
「大姊!」红豆拉了她的指头,「妳放心去洛阳,我会照顾小橘的。」
「红豆,拜托妳了。」她含泪笑道。
「我知道大姊要去找阿楠哥哥,真的啦,你们一起回来,也不用再妳想他、他想妳,半夜偷偷掉眼泪了。」
尹桃花拭去眼角的泪珠,是呀,她不要再掉泪了,若是阿楠平安,她一定会笑,就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自在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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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夜晚,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人心浮动,军纪涣散,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门敞开,空无一人,大官、小官全都收拾包袱跑掉了。
福王府里,照样歌舞升平,朱由楠躲在房里,拿着一本医书胡乱读着。
扔了书,拿起毛笔,嘴角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笔下轻轻柔柔地画出一朵千娇百媚的桃花,一心一意,描了又描,好似以舌描绘她那香软的唇瓣……
「小王爷,快逃啊!」门外有人大呼小叫的。
「吵什么?走水了吗?」
「七爷!」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
「宋铨!」朱由楠惊喜地站了起来。
自从闹了大牢事件后,因为宋铨并未随侍身边保护,差点被父王诛杀,还是他百般求情,这才只免了宋铨的侍卫职,赶出王府。
但王府门禁森严,宋铨再怎么熟悉门路,也不可能说来就来吧?
「七爷,快走!」宋铨不管他诧异,拉了他就跑,「李自成打进来了!」
「那么快?不是被朝廷军队挡在城外三十里?」
「守城的王绍禹气愤福王爷平日克扣军粮,开门迎闯王了。」
「什么?!」
「七爷这身布袍正好,混在老百姓里一起出城,不会被发现。」
「你特地……」来保护他?朱由楠心口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