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晶莹的泪水,朱由楠的心思立刻平静下来。
一个在溪边唱曲、洗衣的天真小姑娘,不该承担这些无所谓的纷纷扰扰的。
扪心自问,是谁让她颠沛流离、担忧受惊,不能再自在唱歌的呢?
「傻!又谈房钱?妳忘了还要照顾红豆和小橘长大?」他露出温煦的微笑,上前轻抚她的头发,像是摸红豆、小橘似的。「桃花,既然我救起他,就会尽一个大夫的职责,照顾到他恢复体力为止,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阿楠……」
「让他住下来吧。再说贾大夫德高望重,官兵也不会随便进来搜查。」
「呵!这小子倒捧起我了。」贾胜佗笑道:「也罢,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就叫这家伙睡仓库的地板吧。」
「那……我可以去准备被褥了?」尹桃花抹了泪,绽开笑容。
宋铨听了,还是脸色严肃,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为病人擦拭血渍。
仓库里,依旧闷热,但朱由楠却好像回到溪边,任由那泠泠流水滑过心头,一些困惑不明白的事情,有朝廷的、福王的、流寇的,还有关于桃花的……好像逐渐洗出了清明的脉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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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色微阴,走在街道上,朱由楠一身轻便,心情格外愉快。
「今天倒舒爽,毒辣的日头躲到云后头,不然又流了满身大汗,去了还教桃花猛灌我凉茶。」他的笑意十分柔和。
「七爷,你应该帮尹姑娘找个好人家嫁了。」
「嗄?」
「属下的意思是,尹姑娘也到了适婚年龄,又得照顾红豆和小橘,以福王府的人脉,应能为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好夫家,让她真正的安定下来。」宋铨也知道冒犯小王爷,但他还是得说明白。「当然,不能让她知道是福王府帮的忙。」
「你在说什么?」朱由楠从不动怒,但此刻竟然恼了。
「七爷,恕属下直言,为了尹姑娘好,您不要再见她了。」
「她在贾大夫那里很好啊!」
「您能娶尹姑娘吗?」
这句话就像一枝箭,直接射入朱由楠的心脏,扎得他猛然一痛,说不出话来。
宋铨又道:「七爷将来还是会娶一位名门闺女为正室,您若为尹姑娘着想,就别让她伤心……」
「别说了!」
「而且,有关贺擎天的事,总是一块大疙瘩,万一让王爷知道七爷救了山城,那……」
「我驾福王府的马车,叫姓贺的躲在里头,亲自送他出城,不就得了?」
「七爷,请恕属下无礼。」
言尽于此,宋铨不再说话,七爷好像自六岁那年的端午节最后一次大哭大闹吵着要喝雄黄酒以后,已经十多年不见他这般任性说话了。
朱由楠踩着垂重的脚步,他知道宋铨向来冷静理智,所言皆为他和桃花着想,但……教他一日不见桃花,这怎么可能啊!
就算他真心喜欢桃花,又要以什么身分娶她进门?
好心情完全被打乱,他从来不知道,福王之子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一路踩进了药铺子,伙计们个个拿眼瞧他,不知游公子今天是否穿了铁鞋,所以脚步特别沉重大声?
贾胜佗难得清闲,抱着两个女娃娃,左腿坐着红豆,右腿坐着小橘,笑呵呵地让她们拿胡子编辫子。
「阿楠哥哥,铨叔叔!」两人不编辫子了,开心地迎向前。
「红豆,小橘乖,妳们大姊呢?」
「又找大姊了,大姊在后面。」异口同声。
「又找桃花了!」铺子所有的人脸上带笑,也是异口同声。
朱由楠讪讪地快步走过铺面,穿门过廊,本以为桃花正在看顾贺擎天,却见她坐在院子廊下,捧着一本书细读,模样专注,带点女儿憨态。
他舒展了笑容,她明明识字不多,怎也看得如此认真?
「桃花,在看什么?」
「阿楠!」尹桃花见了他,忙将书本合起,笑意灿然。「你今天还是这么早,不过,贺大哥走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还是有点惊讶,此人体力未免太好了些。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在桃花身边坐下来,松了一口气。
「我早上过去时,人就不见了,被子、衣物收拾得很整齐。」
「贺擎天也算是个讲义气的人物。」不会给救命恩人制造麻烦。
「他武功很好,希望他不要被官府抓到,不然我们就白救他了。」
「呃……」姓贺的仍是一个令他头痛的人物,朱由楠用力地摇摇头。「既然他走了,我们就忘记这回事。」
「好!像贾大夫说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来,给我瞧瞧妳在看什么。」
「没有啦!」尹桃花立刻将书本藏在胳肢窝下面,用手臂夹紧。
「瞧瞧啦!」朱由楠恢复愉快的心情,硬是捏住书角,想扯出来。
「哎呀!阿楠,你别……哈哈,好痒!」
「嘻,抢到了!」
啪!书本掉落地面,原来朱由楠捏住的不是书,而是桃花的衣裳。
「哎呀!」两人同时大叫一声,同时站起身,也同时红了脸。
怎么给桃花搔痒了?朱由楠一时楞住,只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
不行,一流汗又要让桃花擦汗,然后,他又会流更多的汗。
为今之计,也一样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好了,他咳了一声,力图镇定,再气定神闲地捡起书本,里头夹了一片树叶,他顺手翻开内页,读了起来。
「咦?妳在看医书?盗汗症?多汗症?是谁得病了?」
「别看!」尹桃花脸红如火,伸长手就要抢。
「不给抢。」朱由楠发了呆性,仔细推敲,「小橘半夜会盗汗吗?可她没有面黄肌瘦啊;红豆跑跑跳跳会流汗,这是小童正常出汗,不是多汗;吓!还是妳这两天照顾那个姓贺的,虚火上升,我帮妳……」
他谁都敢把脉,就是不好意思把桃花的脉啊!
「不是啦,她们都很好,我也很好。」尹桃花也将两手扯得紧紧的。
「那就好……唉,早上才说今天稍凉,怎么现在日头又这么大了。」朱由楠刻意转开话题,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蓦地,一只手就僵在头上。
会流汗的人是他呀!
他的视线胶着在书本上,汗涔涔,顺着额头、脸颊,流到了脖子。
「擦了吧。」照样有一块干净帕子递了过来。
「谢谢。」接过帕子,为自己拭去汗水,转睛望向桃花,
她双颊酡红,低了头,手掌里又变出一条帕子,轻轻绞着。
她为了会流汗的他,到底随身带了多少条帕子?
「桃花,我很好,我从小就是这样,每到了夏日,天气闷热,我总是比别人会流汗,到了天寒的时候,就不容易流汗了,跟一般人没有两样。」
「是这样吗?会不会体质有问题?」尹桃花关心地问。
「所谓多汗症,是无论天冷、天热,总是满身大汗,至于盗汗,那是睡眠时不正常出汗,而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真的只是因为天气热而已。」
「要不要请贾大夫帮你瞧一下?」
「不用了,学医这几年,我全身上上下下早让他瞧遍了……」又冒汗了,这话实在有些不妥。「啊,我是说,医人先医己,总是先拿自己的身体做诊断。」
「可是你流汗像流水……」
「流多少汗,我就喝多少水,我很会保养身子的。」望着那晶亮的关切眼眸,他的心融化成一片似水柔情,语气变得柔和,眸光也更加温柔。
「不然,等到了冬天,妳就会知道我早不是还那么会流汗了。」
「到了冬天,你还在洛阳吗?」
「我本来就……」吞下了「住在洛阳」四个字,他擦擦汗,笑道:「虽然贾大夫说我已经出师,可我还想再多学些,或许明年科考再给他落第一回,让爹娘死了心,不再逼我当官,然后我再回去开医馆。」奇怪,他什么时候说谎不流汗了?
「那以后你回家乡,我也跟你回去、」尹桃花眸子里闪现光采。
「啊?!」
话说太快了,尹桃花脸上红晕不褪,忙又道:「我是说,我可以带着红豆和小橘在阿楠你家镇上租间屋子,再到你的医馆帮忙……阿楠,你一定要雇用我喔!」
「当然了。」心中桃花朵朵开啊!奼紫嫣红,粉妆玉琢,好像眼前真有那么一间医馆,他帮人诊治,桃花在旁边捣药……
尹桃花也是雀跃不已,「真好!阿楠,你是好人,我得好好学本事。」
他很乐意当这种好人。「有不懂的事,妳可以问贾大夫,也可以问我,可别蒙在书本里,拿着瞎猜,没病都被妳看成有病了。」
「我……」
尹桃花转过脸,她想帮阿楠抓药,治好他流汗的毛病,这种事怎能问他呢!
可还是被他瞧破了,害她心头怦怦跳个不停,她是不是很不会藏心事啊?
她究竟怎么了?过去的她,想笑就笑,想说就说,为何现今变得如此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