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最爱花钱,怎么可能找穷小子,当然是愈富有愈好啦!」李蒨用蔻丹红红的纤指此着说:「我们三姊妹呀,妳权有了,我财有了,再来个名,就样样俱全了……名这部份嘛,就交给小蕾丫喽!」
「交给蕾丫?」李蕴扬眉说:「瞧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没个警醒心,怕将来三个都轮不到喔!」
「我倒有个办法。」李蒨起了兴头,开玩笑说:「大姊若担心,我们可以先在小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帮蕾丫物色一个,看谁最聪明,将来可能最有出息,现在就锁定目标培养感情,蕾丫以后就不怕嫁错人了,不是吗?」
「小时候哪看得准呀?」
「当然要考核他们的祖宗三代喽,有出过几个响当当人物,表示遗传方面不会太离谱,那就对了。」李蒨兴致勃勃说。
李蕴被大妹一起哄,也当好玩似的将台北社交圈的公子哥儿们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去掉年龄不对的、家世不够的、长相不好的、聪明不足的--
「王家!」李蕴说。
「王御浩!」李蒨直接说出名字。
李蕴想的是:曾官至某省主席的王家老太爷,外交官的长公子,中央某主委的次公子,银行家的三公子,够匹配的……也是她那位冷傲小姑何舜洁的夫家。
李蒨想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孙辈公子,虽是髭须未全的青涩年龄,却已是器宇出众的清俊样貌,早显示出家族优秀的血统,可惜他没早生个十年。
两姊妹对看一眼,再瞧瞧眉目仍淡稚气未脱的李蕾,噗哧笑了出来。
「唉,只怕他们王家看不上我们蕾丫呀!」李蕴说。
李蒨抬起么妹的脸左看又右看,以安慰的口吻说:
「其实蕾丫的五官轮廓还不错啦!下巴尖尖脸小小的,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味道,长大后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有当一级美女的希望。」
「蕾丫可不是在演戏,她要表现的是自己的人生,一切要真正发自内心。」李蕴说:「她应该再好强积极自我中心些,凡事顶尖抢第一,光芒全往自己身上揽,才能成为最亮眼的人物。」
「这个……我们不必太操心吧?等她到私立学校自然学会,那儿的女孩哪个不是比自恋的?」李蒨说。
「我觉得还不够,除了美丽外,还要有智慧,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世故感。」李蕴说:「我计画等新房子好了,蕾丫先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换新环境,一方面趁我在台北期间好好教教她,其余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李蒨摸摸么妹的头,促狭说:
「蕾丫呀,从今天起,咱们就以王御浩那个帅小子为目标喽!」
王御浩是谁呀?李蕾不太明白她们在谈什么,也不在乎。
她此刻的生活里,只烦恼转学、与好朋友分离、书房、兄姊……甚至连那个痨病男鬼都比这姓王的名字重要多了!
「大姊,我可以回房间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可以再叫大姊姊,二姊姊,太孩子气了,要郑重地喊大姊、二姊。」李蕴已开始课程。「也别再用蕾丫这个小名,我们就喊她小蕾,淑女多了!」
「大姊、二姊,我可以走了吗?」李蕾乖乖现学。
「用『离开』两个字比较正式有礼貌。」李蕴说。
李蕾跨出书房朝右边走,想到厨房取点零食躲在被窝里偷吃,又被叫住。
「以后不要随便进出厨房,那是阿春嫂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从厅里吩咐就是了。另外,别常跟阿春嫂缠赖不清,她毕竟是下人,妳离远些,免得外头人说我们主仆不分,没有规矩。」李蕴又下令。
好烦呀--李蕾只好向左边走,这回轮到李蒨开口了,
「等等!妳的步伐不对,姿势有够丑的,活像乡下提水桶的小村姑……我来示范给妳看……瞧!头上顶一本书,走得端庄又大方,把自己当成最美丽骄傲的开屏孔雀就对了!」
李蕾苦着小脸,不敢说不,害怕又被关到书房里。
她勉强跟着二姊的每个动作做,头顶压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册。
「再来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节拍。
好重呀,两眼都冒金星了,还得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不就像在演傀儡戏吗?那晕黄灯光下的走廊,几条线绾了手,几条线缠了脚,她活脱脱就是个被操控的悬丝小偶人?
第二章
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听森林空旷处发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声。
「那是猫头鹰。」房间内另一个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说。
除了呼呼声外,还有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彷佛某处隐藏的一首很悲伤的歌,又是什么呢?她尚未问,女孩颤抖着唇对她说: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对不对?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收音机音量转大,播出摇滚王子鲍伯狄伦的歌声,她忘了那时放的是什么,倒是许多年后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忆起这一段。
「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 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
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
青春易逝,美梦易碎,另一个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岁那特别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赵老板的服装社,都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感觉,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书中,李蕾少数感兴趣的。
她们先叫三轮车夫停在门门,走进挤着丝绸布、旗袍、贵太太,富小姐,裁缝师传的店里,如果赵老板在,会寒喧几句;赵老板不在,就直接穿过有天鹅绒坐椅和漆金长镜的试穿间,来到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时迭着箱子,有时挂着布匹,绕两步是赵家私人住宅,她们会到最底的那个房间。
狭长房间内高高低低堆满布料,细到看不见的纤毛飞散在空间,缤纷多彩的颜色令人眼花撩乱。
「乖乖坐着等我。」李蒨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往帘子隔着的里问走去。
李蕾不是独自一人,刺绣架子后总坐着一个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头发梳成髻,脸薄瘦得没有血色,一声不吭地忙碌着。
燠闷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着,正好训练心静自然凉。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专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黄、蓝、红、绿,黑、紫……分别闪着如星子般细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绸布上,先用针俐落穿起,再熟练地刺入图案,一下是飞龙耀金的鳞片,一下是彩凤翔舞的锦羽。
没有人说话,小收音机传出〈夜来香〉、〈魂萦旧梦〉、〈苏州河边〉等歌曲,嗲甜的女声和柔腻的娇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旧上海。
一个涂红抹白的丰腴妇人冒出来骂说:
「听什么听?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机了,又哪里偷来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这一天却大声说:
「李家三小姐给的礼物呀,她要听曲,妳敢阻止吗?」
「哎呀,三小姐这又何必呢?」妇人脸色一变,堆满笑容对李蕾说:「她是人见人厌的没见识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机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学着母亲和姊姊们的腔调说:
「不是说阿婆刺绣是全台北区最好的吗?瞧我家这块布料,香港空运来的,连最红的明星林黛都抢不到,台湾没有第二块了,若绣坏了谁赔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绸布绣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机,那很简单,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这种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难招惹啦!你指东来她道西,又下到懂得听巴结话的年龄,有理讲不清,妇人世故也不多争辩,只陪笑说:
「好!好!就给妳们李家绣布时听的……难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么心?老实说,李蕾不为阿婆,也不为那块宝贝布料,就特别厌恶妇人的盛气凌人--据说,她原是赵老板的小妾,从上海到台湾来后,利用别人的不明底细,窜位正室和赵老板出双入对如恩爱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还有一身好手艺,怕早流落街头了!
或许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让李蕾想起住在贫民区的伍涵娟,还有怕给她坏影响而被家人辞退的阿春嫂……十岁偷钱事件引发的后果比想象中的大,虽已在生命里渐渐模糊,但烙印怎么也消除不了。
她后来还见过伍涵娟一次,在等学校校车时。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困难的一年,到了私立学校,就像掉进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权势和金钱斗争的微型舞台,对新来者的排斥和考验更残酷得无所遁形,不是接纳欢迎,就是在落到边缘灰头上脸挣扎着。
如果要风风光光生存下去,他强势,你要更强势;他夸张,你要更夸张;他虚荣,你要更虚荣……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学校的种种,她装作不认识伍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