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独木舟河比她想象中的长多了,约三百公里几乎横跨整个州:纵向方面,支流湖泊遍布形成一个庞大的水域,稍大的城镇就有近二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要由当中去寻找几栋渺小的建筑,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过去一年来,李蕾最常碰见的情况是--
「这儿有没有叫『天使之家』的地方?」她问。
「『天使之家』?没听过,哪个小镇的?」他们反问。
「不记得了,只晓得要跨过这条独木舟河。」她说。
「密斯,这里的每个镇都要跨过独木舟河,没有地名,帮不了忙呀!」
「『天使之家』?应该在天堂吧?」有人开玩笑说。
不在天堂,不在人间,或许和地狱有关,算是它们三者夹空而生的缝隙,向来与世隔绝,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不许对外公开,外面的人也不愿涉入。
这是她一次次失望后的感觉。
会不会很累很苦又很绝望,然后就放弃了呢?
若是以前的李蕾一定轻易就放弃;但历经那段惨烈的身心创痛后,她从十岁以来一直架设的美丽舞台顿时坍塌,回头看阴惨惨的,身边亲爱的家人和御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对一个什么都不剩的人,又有什么可放弃的?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李家人,因为她不可能顺家人的意愿去嫁给另一个世家子弟,过着自欺欺人的傀儡生活--她无法像爱御浩般再去爱另一个男人,没有爱的婚姻,多令人作呕;在社交场合上,她也许还有机会再见到御浩,若面对他手挽着另一个女人,她宁可一头撞死。
因此,她只有远远离开。
对于找孩子,她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但她必需有个前进的目标,而小舟之被弃如同她被弃一样,母子同病相怜,所以她在独木舟河上来回寻觅,一次次失败却不气馁,因为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并下坚强的她会彻底崩溃。
能完成这样艰困的旅程,大半是芬妮的帮忙。
芬妮是「天使之家」与她同房的女孩,常在雪夜里哭诉着想家。
照理说,在那种地方大家最脆弱无助时会友善扶持,但只要离开了为抹除丑闻就彼此不再认识,尤其她们大都来自有名望的家庭。
也许李蕾是黑眼黑发的外国人,故事是属于异国的,使芬妮违反规定,私自留下了联络的方式。
芬妮虽也记挂孩子,但并没有寻找他的念头。她很实际说:
「我才二十岁还年轻,怎能为一时的错误而毁掉美好的人生呢?况且我父亲说了,我带着婴儿他绝对不会让我回家,我就只有流落街头。想想看,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最后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但这孩子是妳十月怀胎的骨血,难道妳舍得吗?」李蕾觉得她太冷酷。
「那骨血也是一时不小心制造出来的,我并不爱孩子的父亲,也不打算嫁给他,花了十个月才摆脱还不够吗?还要再花几十年来付出代价吗?」
「但是……我很爱孩子的父亲,本来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却被迫分开不能再见面了……」李蕾哭出声来。
「也许这就是妳和我不同的地方吧,有没有爱真的差很多,」芬妮叹息说:「不过至少知道孩子由好人家收养也就安心了,这是『天使之家』保证的。」
「我们也是好人家,我们也能养呀……」李蕾就是释怀不了。
多年后她才领悟出,东方人很重视家族和血缘关系,孩子怎么都希望自己养自己的;而西方人比较个人主义,自己养不好孩子交给别人养很天经地义,因此比较能接受领养和被领养的事实。
不管如何,芬妮还是帮她了。她们小心策画离家的过程,如何避免被家人追查到、如何改名换姓找工作……李蕾以前爱读福尔摩斯发挥了一点效果,而名法官女儿的芬妮更为她解决了不少问题。
唯一帮不上忙的,是芬妮对「天使之家」的确切地点也一无所知。
若一年年找下去都没有结果呢?
不知道呀,圣少目前在独木舟河来回走着,总比回到坍塌阴惨空无一人的舞台好,小舟已成了她遗失的自我,只能这样一直找一直找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李蕾是拉开窗帘时看到廖文煌的,他的车停在叶子逐渐变黄的大树下,他人站在阴影里。
说来也很巧,娃娃看湖离密西根州的安娜堡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李蕾在此地一年完全没往那方向想。
直到今年七月,廖文煌和女朋友小妙,随同小妙哥哥一家人出游,因有孩子的关系顺道到李蕾工作的儿童博物馆来玩。
李蕾会选择儿童博物馆,除了环境单纯外,还想着哪天也许小舟会来。
她一直认定小舟是被这附近区域的人领养,不会太远的--算算他也两岁会走路的年纪了,她因此特别注意亚裔小男孩。
廖文煌发现她时,双瞳睁大,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表情,他听过御浩和李蕾分手的事,但此地乍然看到她,比一个外星人降落眼前还令人吃惊。
「妳怎么会在这里?」他抓紧机会问。
「我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不对吗?」她本能地又回到三小姐的冷傲。
但经历这么多,李蕾还是变了。
在决定离开李家的庇护后,面对凡是自己来的世界,她学会了没有特权而必需谦忍,对廖文煌又转为友善,「连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没有了」的任性骄纵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廖文煌猜到李蕾来此小地方当个小人物,是瞒着所有人的。
虽然她没告诉他理由或要求他替她隐瞒,他也不会无聊到去昭告天下,甚至还很喜欢目前这种情况,终于他们之间再没有阻隔,李家和御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我听说妳和御浩分手的事了。」他有一次试着提。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这些年你见过他吗?」
「见过,今年六月他要回台湾时,我还去柏克莱托他带一笔钱给我母亲。」
「柏克莱?他一直在柏克莱吗?」她紧咬住牙问,怕自己发抖。
「是的,他在那儿念完博士学位,也立刻能回台湾了,有背景靠山还是不错的,万年不变的道理,」他还是忍不住愤世嫉俗一下。
是呀,御浩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路,而她似乎愈走愈远,回不去了--
为怕情绪失控及崩溃,李蕾避免谈到御浩的事,廖文煌也识趣不提,倒是从此一有空就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来看她,情况又有点复杂起来了。
像早上打电话说要来看她,明白拒绝了他还是巴巴出现,李蕾叹口气,打开窗户从三楼对着阴影里的人喊:
「上来吧!」
李蕾的公寓是一房一厅一厨的袖珍小间,但廖文煌怎么看都是美丽雅致,尤其是那些画作,是她闲暇时画的独木舟河风景,才知道她是真有才华的。
她看来不太开心,但他今天非来不可,因为昨夜接到御浩的电话,说这早期会飞来安娜堡,除了送他母亲托带的东西外,还要寻找失踪的小蕾。
「你能不能先帮我收集一些独木舟河的资料?」御浩问。
「你……不是和小蕾分手了吗?」廖文煌心慌说。
「我们没有分手,是我不小心放了手,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御浩回答。
就近在咫尺呀……若御浩找到小蕾,他才刚筑起的美好世界还没拥有就将崩解……他几乎一夜未眠,除了不让这两个人见面外,还必需迅速采取行动来巩固安全。
「不是叫你别来吗?我正打算出门呢!」她不想留客太久的样子。
「我和小妙吵架了。」这是他在车上想好的台词。「她说从没见过我对哪个女孩像对妳这么好,怀疑我喜欢妳。」
「这很容易解释呀,你关心我,是因为你母亲当过我保母,老习惯了。」她说:「不过,你这习惯要改就是了,没事老往我这儿跑,也难怪小妙要生气。」
「如果小妙是对的呢?」他没时间等,直接表白了。「也许我心里一直是喜欢妳的,从那苦闷的少年开始,妳就是我眼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只是那时有妳家人和御浩阻挡着,我只能远观,无法接近--」
「廖文煌,你胡说八道什么?」李蕾脸色微变。「你还要我们之间有一杯咖啡的情份吗?」
「不只有一杯咖啡,还要三餐一起吃,住同一个屋檐下,小蕾,让我照顾妳一辈子好吗?」他愈说愈认真。
「你疯了吗?我们根本不可能,我一点都不爱你!」她怒声说。
「为什么不?我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有车子也准备买房子,除了家世背景外,有哪一项条件不如御浩了?」他急切地说:「而且,家世背景也如高楼起塌,谁又能保证长长久久?说不定哪一天我辉煌腾达了,让妳享受荣华富贵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