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爷爷的话让他心境泰然许多,但悲伤淡了,喜悦也跟着淡了,世界彷佛在他几步之外,怎么也无法真正参与。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几番转折终于拿到的博士学位、回到台湾师友们的热情邀聘,在众多的欣赏及赞美声中,他理应有青年才俊的意气风发,但为什么总有几许填不满的空虚感呢?
来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车,感觉这条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爷,你好哇!多少年不见,都不一样了,有学者的架势喽!」老杜跑过来,咧着嘴高兴直笑。「院长盼你好多天了,说你大忙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到来看我们哩!」
「老杜,你也架势十足,娃娃车都升级了!」他指的是那辆小型巴士,虽然仍是云朵、花草、鸟儿、蝴蝶不变的彩绘,但已不是当年简陋的三轮并装车。
跨脚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纱门打开,仍惯于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洁满脸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没抱住比她高出许多的御浩。
「我最喜爱的侄子,可让我盼来了!」
「特来向我最喜爱的婶婶请安。」御浩笑着回她。
「最喜爱?你也不过就我一个婶婶而已,跟谁比呀?」她开心极了。
「今天牛奶糖工厂招待孩子们去参观,院内特别安静,我们婶侄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时,纱门内走出一个小女孩,梳两条长辫,张着黑灵灵大眼睛直视他们。
「这是敏敏,我收养的女儿,今年八岁,很可爱吧!」舜洁牵她过来说:「快叫御浩堂哥,要记住喔,他是王家最优秀的人,妳各方面要以他为榜样。」
敏敏以童稚的声音恭谨地喊一声,非常乖巧礼貌。
「我应该带个见面礼才是。」御浩略带歉意说:「下次一定补送。」
「你又没孩子,哪懂得这些?」舜洁继续说:「你们王家对我收养敏敏不是很赞成,说她出身贫苦,怕从父母带来不良的基因,会丢锡因的脸……这是什么话呢?出身高贵,谁让你领养呀?我干脆让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钱,省得别人啰嗉。」
御浩听过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洁也因此更不与夫家往来了。
「我看人是看本质,与父母祖宗无关,敏敏本质极好。」舜洁夸起养女来。「她才五、六岁小小人儿还认不得一个字时,就帮着其他七、八岁的孩子写功课了,一笔一划描得整整齐齐没有错误,我就知道这孩子天资聪敏,若在贫民窟沦为继父暴力下的牺牲品,肯定给毁了,怎么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他们说着来到院长办公室,老杜送来两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书静静阅读。
「嗯,这什么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说。
「高山的冻顶乌龙,我兄弟们种的。」老杜得意地说。
「他直嚷着,等育幼院不办了,要上山和他那群荣民弟兄们一块养老。」舜洁笑着说完,又接下去问:「怎么样?你刚才回系所里拜望那些老教授,决定接受聘书了吗?」
「爷爷鼓励我接受,爸爸却因我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国外。」
「前几年的确是人心浮动不安,经过一些变革才稳定下来,老人去了,新人辈出。现在政府重视经济建设,你们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离斗来斗去的政治,也许正是你学以致用的最佳时机。」舜洁又感怀地加一句。「我喜欢看你出人头地,就像你的锡因叔叔一样。」
「过去几年大概让婶婶失望了吧?」
「失望没有,耽忧倒有,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为顺境,任何环境都能闯出一番作为来。」舜洁喝一口茶,看着他说:「其实我比较关心你的婚姻问题,都三十岁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呢?」
「这几年埋头做研究,只想快点毕业,根本没想到那方面的事,」
「这没问题,凭你一表人才又满腹才学的条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这回呀,别再专挑什么名媛淑女了。」
舜洁别有所指的话,让屋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呃,婶婶知道……小蕾的近况吗?」他回来后,几乎每个人面对他都避而不谈这名字,既然婶婶触及此话题,他就顺便问问。
「为什么要问?」舜洁笑容隐去。
「三年前分手时,是透过小蕾大哥,并没有亲自和她谈,总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据我所知,她在美国嫁人过得很幸福呢!」舜洁说:「我偶尔在社交场合会碰到李家人,还是风光耀眼得很;李佑钧前年底结婚了,新娘是某院长的孙女儿,你就明白他们家的作风了。」
御浩不言语,只是一笑,心上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小蕾原该幸福快乐的。
「今晚留下来吃饭,算婶婶给你接风洗尘吧!」舜洁说。
「下次吧,我答应爷爷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饭,」御浩说:「而且待会还要顺道去一个朋友家。婶婶记得廖文煌吧?他目前还回不了台湾,托我带点钱给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听说在美国搞什么台独吗?」舜洁皱眉,放低声音说:「你千万别去他家,这种傻事做不得!」
「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单纯的送钱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现在这种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园还抓过人,你怎么还跟廖文煌来往呢?」
所谓的「新青年运动」虽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发的自觉意识却在台湾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详情,只说:
「我和他已经不谈政治了,只保持单纯的同学情谊,人和人之间总该还有这点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这是御浩待人处世的信念。
「这时代谁还相信什么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谨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无事,可别又被拖累进去--」
外面传来说话声,敏敏看向舜洁,舜洁点点头,她立刻放下书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乐叫着。
「是永恩医院送钙片、健素糖和一些药品来了,他们定期的义诊和捐赠,十年来都没中断过。」舜洁解释。
他们来到前院,有个女孩正动作俐落地由脚踏车后座搬下两个纸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着中分及耳的学生发式,御浩看到她,不知为什么心突然闷慌起来,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却又如浓浓雾翳蒙住般无法真切……
「旭萱呀,怎么不是妳小舅舅弘睿送呢?这不是他的工作吗?」舜洁问。
「他跑去参加救国团的战斗营了,我把他的工作接过来做,终于可以赚我自己的零用钱,好高兴呢!」旭置说:「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错吧?以后妳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抢不回去了!」
「妳真当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洁笑着转对御浩说:「旭萱是永恩邱院长的甥孙女,才十四岁的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小,说长大后要像史怀哲一样到非洲去济世救人,我很喜欢这女娃儿,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没法领回来养。」
「敏敏来,有礼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铃姨送妳的。」
放入敏敏手里的,一个是手工彩绘头会因弹簧抖动的山地娃娃,一个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桩米玩具。
「对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钱到廖家吗?我有办法了。」舜洁突然灵机一动说:「廖文煌的母亲一直在邱家帮佣,你不如到永恩医院把东西交给她,在公众场合比较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她接着问旭萱有关阿春嫂工作的时间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吗?我可以带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点羞怯地看了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医院在哪,很久以前去过一次,我额头上的伤还是在那儿缝的。」御浩说着,摸摸那疤。
「我还奇怪你那伤疤哪儿来的,但一直忘了问。」舜洁好奇说。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伤的,还是小蕾带我到永恩医院挂急诊,那年她才十四岁--」
御浩蓦然停止,那浓浓雾翳朝他冲来又散去,十四岁,小蕾当时的年龄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样,两人都穿白色绣花领衫和背心裙,只不过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绿色的。
原来,旭萱唤回了对少女小蕾的记忆……怎么所有细节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想起小蕾,记忆涌现的都比想象中的还多,曾以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过无痕,何时又印刻得这么深了?
而且,有关小蕾的记忆全是快乐、温暖,明亮的,毫无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为娇惯无为的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他好想再见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为要了结三年前深秋、那场永远遗憾的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