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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玩闹着如两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忘了诗书礼教,忘了门族家规,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来了。

  「要连夜开回波士顿也可以,再五个小时,妳能撑吗?」御浩精神尚佳。

  「撑不住了,找个地方休息吧。」她又脏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圆圆亮亮的大水晶盘,刚好落在桥墩处,当他们过桥下交流道时,车子彷佛直直走入月亮里。

  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国小镇,入夜了人车稀少,街巷笼罩在暗寂中。

  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生意倒还不错,屋外停满了车子,他们在柜台登记时,才知道小镇叫做「Little Canoe」。

  「小独木舟--好可爱的名字呀!」李蕾说。

  「也许他们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随口胡诌。

  李蕾更求订双人房,因为在这陌生山区的廉价小旅馆里,她独自睡一间会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没有熟人在场要装样子。

  他们到旅馆后面时才发现此地别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来,也把湖面照得潋潋生光。

  有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营火晚会,吃唱跳舞好不热闹。

  「难怪车子停满了,会不会是什么拜月聚会呀?」李蕾好奇说。

  「拜月聚会怎么会唱鲍伯狄伦的歌呢?」御浩仔细聆听。

  吉他手最后一个音符轻落,再调几下弦,又唱起琼拜雅的,都是御浩喜爱的曲子,他干脆坐在台阶上,好心情地欣赏起来。

  李蕾洗完澡准备好好睡一觉,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时,吉他手正弹唱爱神之子合唱团的〈雨和泪〈。太神奇了,那曾经是她最着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里,发现他们男女都留长发,衣服披披挂挂没个形,光脚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动,很标准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张长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满脸胡须、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这是孟克。」御浩牵着她的手介绍。「我说我们刚由华盛顿示威回来,孟克极有兴趣,他以前是积极的反战份子。」

  「不只反战,还反一切不平等、不正义,不自由,想当年我们一辆汽车或一辆巴士由西岸到东岸四处抗争,水柱、警棍、催泪弹、瓦斯弹什么没经历过?坐牢更是家常便饭。」孟克放大嗓门。「政治是丑陋无能的,社会是虚伪恶心的,它们弄垮了我们纯真无辜的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协的精神,永不妥协!」

  慢慢地一些人围众过来。

  孟克更起劲说:

  「所以我们决定由社会、自我、文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归自然,纯洁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认识真正瞩于人天赋本能的爱与和平。」

  「爱与和平!」有人高声附和。

  他们后来才弄清楚,这群嬉皮上要举行月下婚礼,相爱的人头上带着花环,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没有世俗的法律约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参加典礼,在盛情难却下他们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洒满香香的花,嘴里喝着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这特殊少有的浪漫时光。

  午夜过后,月亮隐到树梢间,天地阴暗得只余点点火光,有人醉了开始放浪形骸,御浩听过大麻和迷幻药种种的事,便拉着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也许甜酒喝多了,李蕾头昏昏的摸不着边际,躺在床上更如飘在云端,伸手可以摘到美丽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来喔,你会成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李家以你为荣,你的成就会胜过所有人,你将是我最伟大的英雄……」

  她满脸酡红地中英文轮流说,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哗。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难以起身,华盛顿几日沸腾的血液,再经过我俩没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奋达到了最顶点。

  当吻已不够满足时,那愈来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肤相亲中,李蕾全然放松没有抗拒,因为她想,御浩在紧要关头总会回到现实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这次她错了,御浩终究是血性青年,欲望太强烈时,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岁那年听到他的名字,十六岁在双方父母鼓励下交往,十九岁随他一起出国留学,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与他身心合一的相属感。

  四个月之后,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们因路过,又回到小独木舟镇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们仍开心地在月下湖畔游玩,暂时忘掉世上烦忧顼事,回归到大自然里纯粹是花的孩子。

  以后在伤心或艰难的岁月里,只要想到小独木舟镇的月夜,人间有此良辰美景,内心就有瞬间的平静。

  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

  第六章

  有人告诉她,六月是最后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过程这么痛,不是从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爱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喷脉断身体裂成好几块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们的透明梦里不断倾注大水,淹没了玉米田和小麦田,森林也被饱含水份的大笔挥得失去形状。

  「刚好划很小的小舟。」是谁在说话?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长的人影吗?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放手。

  「时间到了就必需离开,彻底忘掉这里。」黑衣人说。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要走!」女孩在红色谷仓跪地哀求。

  她还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着无情大水吞之毁之……如同桑塔亚纳写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九月才开学没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这次电话是通的,但从昨晚到现在铃铃声不停一直没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间套房敲门,希望搭同学的便车到波士顿。

  自御浩投入保钓活动后,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总是李蕾想办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还觉得有趣,处处牵就支持他:四月华盛顿游行后情况并无大进展,她就渐渐不耐烦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劲来学会开车免得处处依赖人,这星期总算拿到驾照,想叫御浩陪着一起去挑车子,他人又不见了,这种日子何时结束呀?

  李蕾在宿舍问了一圈,终于搭到去波士顿的便车。

  御浩屋前的伞型树已由浓绿转为萎黄,秋风吹来叶子簌簌落下,正应着树后屋子灯火暗灭、失去春夏闹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复制钥匙,开门直接走上二楼御浩的房间,被褥床桌整整齐齐的空无一人,其他几个房间也一样。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学校没课,怎么一伙人集体失踪呢?

  她呆了一会,快步走到隔壁几栋的一个香港学生住处敲门。

  香港学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说:「啊,蕾丝莉,是妳呀!」

  「杰利,御浩他们去哪里了?怎么整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她着急问。

  「妳不知道吗?他们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参加什么『国是大会』的活动,昨天一大早好几辆车子浩浩荡荡出发哩!」

  李蕾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御浩没告诉妳吗?」

  「……有吧?也许我没注意听或漏接了电话,才搞不清状况,谢谢你……」这一刻还要顾面子,不许自己有狼狈无措的样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丢在这里了,连费心交代行踪都不肯。

  安娜堡的国是大会,是以保钓组织的原批人马为基准,预计九月留学生们返回学校时再一次的大集合,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已非先前的钓鱼台问题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美国总统对中共解除禁运、国家安全顾问访问北京一连串事件后,国际气氛丕变,为台湾内外带来了空前的危机,联合国帝位岌岌不保,正统主权受到最大的挑战,未来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因时局艰困复杂且难测,八月底御浩去华盛顿接李蕾回学校时,佑显大哥还特别挪出时间和御浩谈话,再三警告不许再拖着小蕾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

  御浩当时并没有辩驳,他明白在佑显大哥面前争什么都没用,只沉着冷静的回应,一度让李蕾以为他会收心写论文,不再管国家大事了。

  结果一回到波士顿,各方朋友、信稿,电话又如潮水不断涌来,看得李蕾心烦心焦,不免又开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说的话吗?你是学生身分当以学业为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爱国可以,意愿表达就足够了,干嘛还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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