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浓的家在宝云道上,是一幢二层楼高的小花园洋房,父子两人住,另有一菲籍女工,房子实在嫌太大。
他仿佛知道别人怎么想似的:“前一个住客美国人留下的,反正公司租的,我懒得换,就住下来算了。”他说。
车子也懒得换,房子也懒得换,他喜欢保持现状?不愿意改变?
懒是原因吗?
楼下只是客厅、书房、客房、厨房什么的,布置得相当简单明朗,不像雨浓的人。
当然也是前—任主人的杰作啦!
雨浓安排大家坐下,就带着他五岁的儿子出来。
那是个瘦削倔强的孩子,几乎一眼就望出他的孤僻。他躲在 雨浓后面,一脸孔的不妥协,一脸孔的厌恶,好像很讨厌见人似的。
“他是坚志。”雨浓介绍。
雪凝很意外。她以为该是个至少好看的孩子。但——坚志的小眼睛和他脸上的一切和雨浓一点也不相似,很惹人厌的样子。
雨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小孩子不肯叫人,扭了几扭,挣脱了雨浓的手,一溜烟就跑上楼去。
“他就是这样的。”雨浓歉然说。
“他完全不像你。”若男忍不住说。
“或者他像母亲。”雨浓淡淡地。
像母亲?那——雨浓以前的太太是怎样的人?雨浓怎么可以和那样的女人结婚?
接下来,爱下围棋的人摆好棋盘;若风又去研究雨浓那套看来古怪的音响组合。
雪凝独自在一边,雨浓走过来。
“陪你聊天!”他温和地。
“你自己去下围棋,不必理我。”她有点窘。
其实是紧张。面对他,她心跳会加速。
“没有我的份。”雨浓指指冷敖和若男:“做主人的该让客人先玩。”
雪凝低着头,想了半天,该说什么呢?
“你的儿子——很特别。”竟说了一句蠢话。
“特别古怪。”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刚才说——或者他像母亲,或者?你也不肯定?”
雪凝的问题令他愕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我不会回答这问题,你问倒我了。”他摊开双手。
“对不起!我过分了。”
“你问得好,是我的话太嗳昧。”他苦笑:“你不指出来,我不知道这句话有问题。”
“我并不是个专挑小毛病的人。”
“我知道,你是心细如尘。”
他在赞她,是吗?她脸红了。
对着她的沉默,他也觉不安。
“我家的宾妹不会煮中菜,今晚是从外面叫来吃。”他说。
“有这种叫回来吃的?”
“在酒店餐厅订的,他们送餐来,还会有个侍者跟着来服侍,很方便。每次请客我都如此。”
“你很西化?”她问。
“生活上——有一些,因为我喜欢简单。”他想一下才说:“思想上,是单纯而传统的。”
“传统?什么意思?”
“自然不是三从四德,古老八股那些。”他笑:“我尊重一些该尊重的,譬如家庭、婚姻。”
她不再出声,这些事她插不上嘴。
“我真是十年没见到你了。”他又说。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今夜说了这么多:“那时冷敖说你才十岁。”
“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她说:“十年前你大概也不是现在这样子。”
“如今多了沧桑。”
“沧桑—你离婚的事?”她简直是冲口而出。
怎么回事呢?这种话平日她死也不会讲出来的;面对雨浓,她变了个人似的。
“是时间、岁月和历练。”他只这么说。
“哥哥说你有个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是再平凡也没有的了。”他淡淡地笑。
她觉得没有话再说,正不知如何,若风过来了。
“你那套音响组合好劲。”若风说。
“兴趣而已。”
“你的录音机、收音机、唱盘等等全是不知名的不同牌子,你怎么收集来的?”若风又问。
“我看很多音响组合的书,比较各种牌子,也试听过,然后再从不同的国家订购。”
“这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牌子,在这儿有试听的吗?”
“没有。我会飞到那国家去试听,”雨浓还是淡淡地:“不知名只因为它们不做宣传,全是专业水准以上的。”
“效果真的好?”
“我觉得是。”雨浓微笑: “这是我惟一的嗜好,也是惟一的奢侈。”
“超级发烧友。”若风摇头笑。
“每个人都该有个精神寄托。”雨浓像是自语。
“否则会寂寞。”雪凝接下去讲,极自然的。
若风和雨浓都望着她,雨浓眼中更有一种奇特难懂之色。
“所以你一个人躲起来弹钢琴。”若风似乎了解。
雪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个好朋友怎么不随你一起来?”雨浓怕若风窘迫,在解围。
“在有所选择下,她不来。”她答。
“方晓晴接受了陈荫?”若风又问。
今夜他似乎特别沉不住气。
“我没有这么说。”雪凝摇头。
“跟一个异性约会,并不表示接受?”若风不以为然。
“我不知道,我从无经验。”雪凝坦然而冷淡。
若风过来之后,她真的冷淡了好多,雨浓看得出来。
“香港的年轻人愈来愈新潮了。”若风叹一口气。
“我们还不算老人家吧?”雨浓笑。
“学生告诉我,现在的算法是三年一代沟。想想看,我们和雪凝间至少有三四个代沟,多么可怕。”若风说。
“这是夸张的说法。”雨浓不同意:“我和儿子之间从不感觉代沟存在。”
“那是你儿子特别——”讲出来又觉不妥,若风想收口已来不及。
“坚志是个特别的孩子,”雨浓轻叹一声:“教养他的确困难,要多花一倍心思精神。”
“你自己教他?”雪凝意外:“你工作不忙?”
雨浓皱皱眉,欲语还休,终是沉默。
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欲语还休神情?是否心中有许多话要讲而讲不出,是对象难觅?
三个人一下子就沉默下来,仿佛谁都没有话再说似的。
“你是——哎,今年才回来的?”若风好困难地找出话题问雨浓。
“去年年底。”雨浓说。
“你为什么不找我们?”若风问。
雪凝也望着他,他是最近才在她家出现的。
“一切——都待安顿,”他考虑着措词: “公司也忙,环境也陌生,我离开十年了。”
“在美国我一直有你的消息,可是——”若风犹豫一下:“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完全没听别人提起过。”
“我没有铺张,只找法官证婚,只通知了亲人,”雨浓望着鞋尖:“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老同学、老朋友总该知道。”若风坚持:“甚至没有人见过你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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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浓有点变脸,他似乎在竭力隐瞒一些事情。
雪凝心中更怀疑了。
宾妹来通知,酒店餐厅的人来了,正在厨房开始工作,十五分钟后可以进食。
“好,你预备好一切。”雨浓点头。
这正好解了他的围。
那边厢若男和冷敖的争战已到了难分难解之地,两人都聚精 会神,投入忘我。
“要不要通知他们?”若风问。
“再等一阵,说不定就分胜负。”雨浓摇摇头。
“围棋不是你的精神寄托?”雪凝轻声问。
“下围棋要有好对手,我不喜欢独自摆棋谱,”雨浓答: “本质上,我是个怕寂寞的人。”
“寂寞无敌。”雪凝笑起来,仿似阳光初现。
他们的对话很融洽,加入若风就很不对劲,格格不入似的。
下围棋的两人忽然都“动”起来。若男很诚恳地说: “我认输,输得口服心服。”
“姐姐很难认输的。”若风走过去: “要她认输不如杀了她好过。”
“我是棋艺不够冷敖,为什么不认?”若男双颊发红,输也兴奋:“我不是死撑的人。”
“你向雨浓认过输吗?”若风笑。
“我俩棋艺相仿,怎能认输,”若男朗爽地说:“冷敖实在高我不止两筹。”
“我也只是运气。”冷敖微笑,他的微笑也令人惊叹,像阳光破云而出。
冷家兄妹或者都不爱笑,所以偶尔一笑,的确有点——哎!说惊心动魄吧!
晓晴来到雪凝面前诉苦。
“这几星期我闷坏了,陈荫跟我完全合不来。”
“当然。你们一个是阴,一个是晴。”
“不是开玩笑。”晓晴绝对认真地:“我知道陈荫是好人,好人又如何?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雪凝只是微笑。
“现在我要跟定你了,再当冷家常客。”晓晴又说。
“我没有问题。”雪凝说得暧昧。
“话中之话是什么?”
“我们家变得冷清,他们转移聚合地点。”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或者邹雨浓家比较好些,无拘束。”
“邹雨浓?”晓晴大叫:“才几星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什么也没发生。”
“不信。你分明想暗示什么。”
“你太敏感。”雪凝说:“今天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喂!温若风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