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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打电话给你,拜拜。」沈鱼挂线。

  马乐很失望,她连电话号码也不肯留下。

  第十一章

  沈鱼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忙碌地应付午餐时间的客人,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便是忙,忙得回到家里便倒头大睡,不用再胡思乱想。她的确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马乐来。她唯一无法忘记的,是翁信良。这个创伤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可以痊愈。

  沈鱼住在餐馆附近一栋楼龄超过二百年的大厦。下雨天,房间里四处都在渗水,沈鱼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开窗子,积水会自动蒸发,一天蒸发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邻单位的失业汉养了一条差不多三尺长的蜥蜴,样子非常可怕,看着它的皮肤已经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鱼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觉得大腿很痒,她掀开被子,赫然发现那条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吓得尖叫,走过隔壁,把那个失业汉叫出来,用一连串的广东粗口不停咒骂他。回到房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宁愿躺在有积水的地上,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时候,她觉得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给她的。她也妒忌缇缇,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而且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几乎可以肯定是毫无痛苦的,而她自己却要受这种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胡小蝶弄了几个小菜给翁信良和马乐下酒,马乐吃得满怀心事,他挂念沈鱼。

  「你们现在一起住?」马乐问翁信良。

  「她住楼上。」翁信良说。

  「我出来的时候,刚接到沈鱼的电话。」

  「她好吗?」

  「她一个人在缇缇父母的唐餐馆里工作,你去看看她。」

  翁信良叹一口气,「我跟她说什么好呢?告诉她我现在和另一个女人一起?」

  「你真的一点也不爱她?」

  「她时常令我想起缇缇,我只要和她一起,便无法忘记缇缇,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跟胡小蝶一起,我不会想起缇缇。」翁信良说。

  「我是问你有没有爱过她?」马乐说。

  「有。」翁信良说。

  「我还以为没有。」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翁信良说。

  「沈鱼也许不知道你有爱过她,去接她回来吧!」

  翁信良不置可否。

  厨房里突然传出打翻碗碟的声音,因为来得太突然,把翁信良和马乐吓了一跳。

  「我进去看看。」翁信良走进厨房。

  胡小蝶打翻了几只碗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没事吧?」翁信良问胡小蝶。

  「我什么都听到。」胡小蝶转过身来,凝望翁信良。

  翁信良无言以对。

  「去,你去接沈鱼回来,我走!」胡小蝶说。

  「别这样!」翁信良拉着胡小蝶。

  胡小蝶冲出大厅,走到马乐面前。

  马乐看见胡小蝶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尴尬。

  「这里不欢迎你。」胡小蝶对马乐说。

  马乐知道她刚才一定偷听了他和翁信良的对话,他放下碗筷,徐徐站起来。

  「小蝶!」翁信良制止胡小蝶。

  「翁信良不会去接她的。」胡小蝶强调。

  翁信良给胡小蝶弄得十分难堪,不知道怎样向马乐解释。

  「我先走,再见。」马乐跟翁信良和胡小蝶说。

  翁信良送马乐出去。

  「对不起。」翁信良尴尬地说。

  马乐苦笑离开,他觉得他是为沈鱼受这种屈辱,既然是为了沈鱼,这种屈辱又算得上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翁信良问胡小蝶。

  「对不起。」胡小蝶哭着说:「我怕失去你。我怕你真的会去找她。」

  「许多事情已经不可以从头来过。」翁信良说。

  「我们结婚吧!」胡小蝶依偎着翁信良说。

  翁信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结婚,他觉得自己目前一片混乱。

  「你不想结婚?」胡小蝶问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

  出乎意料之外,胡小蝶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反应而发怒,她温柔地躺在他的大腿上说:「我已经很累。」

  「我知道。」翁信良温柔地抚弄她的头发。胡小蝶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她从来不会咄咄逼人,很明白进退之道。这样一个女人,很难叫男人拒绝。

  「我明天向马乐道歉。」胡小蝶说。

  「不用了。」翁信良说。

  第二天,马乐在演奏厅练习时,接到胡小蝶的电话。

  「昨天的事很对不起。」胡小蝶说,「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赔罪。」

  马乐其实没有怪胡小蝶,为表明心迹,这个约会不能不去。为了迁就胡小蝶,他们在机场餐厅吃午餐。

  「对不起,昨天向你发脾气。」胡小蝶说。

  「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们面前再提沈鱼。」

  「你很喜欢她?」

  「不是。」马乐满脸通红否认。

  「我知道翁信良仍然没有忘记她。」胡小蝶说。

  「他已经选择了你。」马乐说。

  「这正是我的痛苦,他留在我身边,却想着别的女人。沈鱼是不是在巴黎?」

  马乐点头。

  「这个早上,只要知道有从巴黎来的飞机,我都担心会有一个乘客是沈鱼。

  马乐,我是很爱他的。」胡小蝶咬着牙说。

  「我不会再跟翁信良说沈鱼的事。」马乐答应胡小蝶。

  马乐不想错过沈鱼打来的电话,他特意向电话公司申请了一项服务,可以把家里的电话转驳到传呼台,那么即使他不在家,也不怕沈鱼找不到他。

  过了两个月,沈鱼依然没有打电话来,那十头小松狮的身形一天比一天庞大,把几百尺的屋填满,马乐逼不得已把其中五只寄养在宠物酒店,三只寄养在朋友家,只剩下两只。他去过海洋公园打听沈鱼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她去法国之前已经把工作辞掉。马乐恍然大悟,她大概不会回来了。

  月中,他收到沈鱼从巴黎寄来的信。信里说:

  马乐,你有没有读过希腊神话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海神波塞冬有一个儿子叫阿里翁,是演奏七弦竖琴的能手。

  一天,他参加一个在西西里的泰那鲁斯举行的音乐比赛,得了冠军,崇拜他的人纷纷赠送许多值钱的礼物给他,那些受雇来送他回科林斯的水手顿时起了贪念,不独抢去他所有的奖品,并且要杀死他。阿里翁对船长说:「请准许我唱最后一支歌。」船长同意,阿里翁身穿华丽的长袍,走到甲板上,以充满激情的歌曲求神祗保佑。

  一曲既终,他纵身跳入大海,然而,他的歌声引来一群喜爱音乐的海豚,当中一条海豚把阿里翁驮在背上。当天夜里,他就赶上那艘船,好几天就回到科林斯。海豚不愿意跟阿里翁分手,坚持要把他送到宫廷。在宫廷里,它在荣华富贵的生活中,不久便丧掉生命。阿里翁为它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然顿悟到原来我是神话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载他一程。我不该和他一起生活,我会因此丧掉生命。

  马乐,那十头松狮是不是已长大了很多?麻烦你把它们卖掉吧,那笔钱是我还给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经还给他?

  信封上没有附上地址。

  马乐望望鸟笼里的相思,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还给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将它暂时据为已有。现在,是把它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马乐让它吃了一顿丰富的午餐,然后把它带去给翁信良。

  「我以为沈鱼把它放走了。」翁信良说。

  「她临走时叫我还给你的。」

  翁信良把鸟笼放在手术桌上,相思在笼里拍了两下翅膀,吹出一连串音符,是翁信良对着海豚吹的音符。

  「为什么它会唱这首歌?」翁信良诧异。

  「这是一首歌吗?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它带回家之后,它便一直吹着这一串音符。或许是有人教它的吧。」马乐说。

  翁信良知道是沈鱼教它的。他曾经教她吹这一串音符,这件小事,他并没有放在心里,可是,她却记着了。翁信良把鸟笼挂在窗前,相思仍旧吹着那一串此刻听来令人伤感的音符。这个女人对他的深情,他竟然现在才明白,他从来没有好好珍惜过。

  马乐把每一场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会门票寄到巴黎给沈鱼。信封上写着巴黎唐人街中国餐馆沈鱼小姐收。马乐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标新立异,希望引起邮差注意,将信送到沈鱼手上。本来他可以问翁信良缇缇父母的餐馆的地址,但他答应过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鱼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对沈鱼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他宁愿等待她快快乐乐地回来。那十只松狮他并没有卖掉,他期望它们的主人回来。

  偶尔他会跟翁信良见面,但坚决不再到他家里作客。

  「沈鱼有没有消息?」翁信良问他。

  「她写过一封信回来。」

  「你和胡小蝶怎样?」马乐问翁信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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