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情人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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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陪着苏小姐吧。”

  徐文浩出去了。徐宏志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放下书,在那具骷髅骨头旁边躺下来,头枕在双手上。

  “你很怕你爸的吗?你见到他,像见鬼一样。”她朝他促狭地说。

  “我才不怕他。”他没好气地说。

  “是吗?”她笑了,说:“你们两个说话很客气。”

  “他喜欢下命令。”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是什么样子的。我两岁后就没见过他。”她说起来甚至不带一点伤感。

  他却怜惜起来了。我们爱上一个人,希望和她有将来,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修补她的不幸。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

  “你不怕我爸?你真的敢跟他一起吃饭?”他笑着问。

  她投给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说:

  “我连狮子老虎都不怕。何况,他是你爸。他又不会吃人。”

  “他比狮子老虎可怕。”

  “你不是说,你不怕他的吗?”她瞧了他一眼。

  “我是不怕。”他揽着那副骷髅骨头,懒洋洋地说。

  他不怕他父亲这个人,他是怕跟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说话。

  隔了一些距离,苏明慧只能看到徐文浩的轮廓。他突然到来,彼此初次见面,她不好意思凑过去看他。然而,因为变成了模糊的五官和轮廓,她能够把这两父子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来看。她发现他们有着几乎一样的轮廓,连声音也相似。唯一的分别是,父亲的声音冷一点,是中年人的声音;儿子的声音年轻温柔一点。

  然而,她还是嗅闻得到,父子之间那种互相逃避的味道。儿子回来之前,父亲威严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关爱,问起她,他儿子将来打算修哪一个专科。儿子回来了,关爱的语气倏忽变成命令,造成了彼此之间的屏障。徐宏志也拒绝主动去冲破这道屏障。在房间里荡漾的,是父子间一场暗暗的角力。

  她的童年没有父母在身边。全赖外婆,她的亲情虽然有遗憾,却不致匮乏。她甚至不知道别的家庭是怎样的。认识了徐宏志,他告诉她,他的母亲在飞机意外中死去。她看得出他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丧母之痛,几乎把他打垮了。一天,他朝她感激地说:

  “幸好遇上了你。”

  原来,连她自己,也是紧接着坏消息而来的好消息。爱情往往隐含在机遇之中,他们何其相似?在人生逆旅中彼此安慰。

  他很少谈到他父亲。见到他们两父子之后,她终于明白了。

  她想她爱的人快乐。一天,她问:

  “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微笑摇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后来,她羞惭地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骄傲和自大。她不仅没有将他们拉近,反而把他们推远了。

  周末的那天,天气很好。徐宏志和她在石澳市集逛了一阵。她带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他父亲。那是一尊巴掌般大的非洲人头石雕,莉莉去年送给她的。莉莉做的石雕很漂亮,同学们都抢着收藏。这个雕像的表情,既严肃又有几分憨气,看着很令人开怀。徐宏志的父亲会喜欢的。

  黄昏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市集。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沿着小径散步到海边。

  “到了。”他突然停下来说。

  浮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童话中的美丽古堡。蜿蜒的车路两旁,植满了苍翠的大树,在晚霞与海色的衬托下,整幢建筑恍如海市蜃楼,在真实人间升了起来。

  “你住在这里?”她吃惊地问。

  “我爸住在这里。”他回答说,带她走在花园的步道上。

  “你还说你不是公子哥儿?”她瞧了他一眼。

  “我当然不是公子哥儿。”他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是我爸的,我有自己的生活。”

  “你在这里长大的吗?”她站在花园中央,问他。

  他点了点头。

  “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广大。”她调皮地说。

  虽然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广大,然而,因为留下了自己所爱的人长大的痕迹,也就不一样了。她朝他看,心里升起了一份欣赏之情。他是那样朴素和踏实,一点也不像富家子。

  他们走进屋里去。佣人告诉徐宏志,他父亲给一点公事拖延了,正赶回来。

  穿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时,她发现墙上挂着好多张油画。她凑近点去看,这些艺术品在在显示出收藏者非凡的聪明和精致的品味。

  “他是一位收藏家。”徐宏志说。

  来到客厅,挂在壁炉上面的一张画把她吸引了过去。那张画并不大,是一张现代派田园画。她凑上去看,画里的景物流露无穷尽的意味。

  “这张画很漂亮。”她向往地说,眼里闪耀着喜悦的神采。

  放弃画画之后,她已经很少去看画了。这一张画,却震动了她的心弦,是她短短生命中见过最美丽的一张画。她不无感伤地发现,她离开她的画,已经很远了。

  “你也可以再画画的。”徐宏志在她身旁说。

  她朝他坚定地摇头。

  她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你固执得可怕。”他投给她一个怜爱的微笑。

  “我是的。”带着抱歉,她说。

  然后,她告诉他:

  “能够看到这张画,已经很幸福。它真是了不起,是谁画的?”

  “一位未成名的法国画家。”后面有一把声音回答她。

  她转过身去,发现徐文浩就站在她后面。

  “这张画是这间屋里最便宜的,但是,不出十年,它会成为这里最值钱的一张画。这个人肯定会名满天下。”徐文浩脸上流露骄傲的神色。

  他带着胜利的笑容,赞美自己的眼光,同时也发现,在一屋子的名画之中,这个年轻女孩竟然能够看出这张画的不凡。他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这张描写欧洲某处乡间生活的油画,一下子把三个人拉近了。

  徐文浩对苏明慧不无欣赏之情。她那么年轻,看得出并非出身不凡。她见过的绘画作品,肯定比不上他。然而,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眼光。

  徐宏志很少看到父亲对人这么热情。他意识到,这一次,父亲是朝他伸出了一双友善的手。这双手暖暖地搭在他的肩头,告诉他:

  “你喜欢的,我就尊重。”

  父亲看到那个非洲人头石雕时,也流露赞赏的神色,那不过是一件学生的作品,他深知道,他父亲收藏的,全都是世上难求的珍品。他的赞赏,并非礼物本身,而是对这份心意的接纳。

  父亲这双友善的手感动了他。

  苏明慧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个晚上,徐宏志和他父亲之间,少了一分角力,多了一分感情。

  这一刻,他们留在客厅里。这个寂寞的中年男人,放下了平日的拘谨,跟她侃侃而谈,谈到了画家和画,也述说了几个关于交易的轶事。她由衷地佩服他对艺术品丰富的知识、超凡的口味和热情的追寻。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很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待到他发现,不断地提到自己的收藏品,似乎有点自鸣得意。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问起她,她家里的状况。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我是外婆带大的,她在我十五岁那年过身了。”她回答说。

  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问:

  “这个暑假,你们有什么计划?”

  “我会留在学校温习。”徐宏志说。

  她看见徐文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也许希望儿子回到这间空荡荡的大屋来,却无法直接说出口。他们之间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比起上一次,已经进步多了。

  “我申请了学校图书馆的暑期工。”她说。

  “是不是我们家捐出来的那座图书馆?”徐文浩转过脸去问儿子。

  徐宏志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

  她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学校最大的图书馆 “徐北林纪念图书馆” 原来是他们捐的。他从来就没有告诉她。

  “是爸用祖父的名义捐赠的。”他耸耸肩抱歉地朝她看,好像表示,他无意隐瞒,只是认为,这些事情跟他无关,他还是他自己。

  后来,话题又回到绘画之上。

  “你最近画了什么画?”徐文浩问。

  “我已经没有画画了。”她回答道。

  “为什么?”

  “我眼睛有问题,不可能再画画了。”

  “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他关切地问。

  “我会渐渐看不见。”她坦率地说,“我患的是视觉神经发炎,我的视力在萎缩,也许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

  “那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就在这刻,徐宏志牢牢把她的手握住,投给她支持的一瞥。

  “那很可惜。”徐文浩朝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明白的样子。

  然后,他站了起来,说:

  “来吧,我们去吃饭。”

  徐宏志把苏明慧送了回去,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来。临走之前,他在床畔给她读完了福尔摩斯的《吸血鬼探案》。然后,他把灯关掉,压低声音吓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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