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情人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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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之后,她发现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两个星期,她很小心的没让徐宏志看到那个伤痕。

  有时她会想,为什么跌倒的时候,她手里捧着的,偏偏是一套欧洲现代画的画册?是暗示?还是嘲讽?

  是谁说她不可以再画画的?是命运,还是她自己的固执和倔强?

  图书馆的工作把她的眼睛累坏了。一次,她把书的编码弄错了。图书馆馆长是个严格但好心肠的女人。

  “我担心你的眼睛。”馆长说。

  “我应付得来的。”她回答说。

  她得付出比从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编码,重复地检查,确定自己没有错。

  她从小就生活在两极:四面高墙包围着的图书馆和广阔无垠的非洲旷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会不小心掉下去,给河水淹没。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来,神采飞扬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录了我!”

  他熬过了实习医生的艰苦岁月。现在,只要他累积足够的临床经验,通过几年后的专业考试,就会如愿以偿,成为一位眼科医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奋勇地和时间赛跑。只要一天她还能看得见,他才能够满怀希望为她而努力。

  无数个夜晚,她在床头小灯的微光下,细细地看着熟睡如婴孩的他,有时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觉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当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醒在光明这边的堤岸上,她内心都有一种新的激动。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还是身边的挚爱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从黑暗之河拉了上来?

  行将失去的东西,都有难以言喻的美。

  他们搬了家。新的公寓比旧的大了许多,他们拥有自己的家具,随心所欲地布置。这幢十二层楼高的房子,位处宁静和繁喧的交界。楼下是一条安静的小街,拐一个弯,就是一条繁忙的大马路。

  他们住在十楼,公寓里有一排宽阔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远处闹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灯。早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晴空。

  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为她准备的。出门往左走,是一间咖啡店,卖的是巴西咖啡,老远就闻到飘来的咖啡香。咖啡店旁边,是一家精致的德国面包店,有她最爱吃的德国核桃麦包。每天面包出炉的时候,面包香会把人诱拐进去。

  面包店隔壁是一间花店,店主是个年轻女孩,挑的花和插的花都很漂亮。花店旁边是唱片店,唱片店比邻是一间英文书店,用上胡桃木的装潢,简约而有品味。书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卖的是德国花草茶。

  光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出这些店。咖啡香、面包香、书香、花香、茶香,还有音乐,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时候,她会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着耳机,静静地听音乐。

  徐宏志这阵子为她读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远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却相信,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这一方天地。

  有时候,她会要求徐宏志为她读食谱。她爱上了烹饪,买了许多漂亮的碗盘。烹饪是一种创作,她用绘画的热情来做好每一道菜,然后把它们放在美丽的盘子上,如同艺术品。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对这样的艺术品评价,不管她煮了什么,徐宏志都会说好吃,他甚至傻气地认为,她耗费心思去为他做饭,是辜负了自己的才华。

  外婆说的对,她喜欢逞强。

  可是,逞强又有什么不好呢?

  因为逞强,图书馆的工作,她才能够应付下来。

  半夜里,徐宏志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醒来,发现苏明慧还没有睡。她一只手支在枕头上,正在凝望着他。

  “你为什么还不睡觉?”他问。

  “我快要睡了。”她回答。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永远像现在这么年轻。要为我年轻,不要变老。”她说。

  她渴望永远停留在当下这一刻,还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一个跟时间赛跑的选手,总会回头看看自己跑了多远,是否够远了。

  他睁着半睡半醒的眼睛看着她。她也许不会知道,每天醒来,他都满怀感动。这些年来,他们一起走过了生活中的每一天。现在,他当上了住院医生,也分期付款买了一部新车,比旧的那一部安全和舒适。他们很幸运找到这间公寓,就近医院,她回去大学也很方便。楼下就是书店。那副骷髅骨,也跟着他们一起迁进来,依旧挂在书架旁边。他忘了它年纪有多大。人一旦化成骨头,就不会再变老,也许比活着的人还要年轻。

  再过几年,他会成为眼科医生。在他们面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是一支他们共同谱写的乐章。人没法永远年轻,他们合唱的那支歌,却永为爱情年轻。

  “嫁给我好吗?”他说。

  她惊讶地朝他看,说:

  “你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的?”

  为了证明自己是醒着的,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诚恳而认真地说:

  “也许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好的人了,请你嫁给我。”

  她心里一热,用双手掩住脸,不让自己掉眼泪。

  他拉开她掩住脸的那双手,把那双手放到自己胸怀里。

  她眼里闪着一滴无言的泪珠,朝他说:

  “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还要考虑什么?”

  “也许我再不能这样看到你。”

  “我不是说过,要陪你等那一天吗?”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到时候,你还可以改变主意。”

  “你以为我还会改变主意吗?”他不免有点生气。

  她怔怔地看着他,说:“徐宏志,你听着,我也许不会是个好太太。”

  他笑了,说:“你的脾气是固执了一点,又爱逞强。但是,我喜欢吃你做的菜,喜欢你布置这间屋的品味,喜欢你帮我买的衣服,喜欢你激动的时候爱说 ‘徐宏志,你听着!’最难得的是,你没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只有我。”

  她摇了摇头,带着一抹辛酸的微笑,说:

  “也许,我再也没法看见你早上刮胡子的模样,再看不到你为我读书的样子,看不到你脸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丧,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双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脸上,笃定地说:

  “但你可以摸我的脸,摸我的胡子,可以听到我的笑声,可以听我说话,可以给我一个怀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现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温存地抚爱那张深情的脸,说: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你会的。我没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难把我赶走。”她淘气地说。

  他扫了扫她那一头有如主人般固执的头发,说:

  “我会保护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问。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以前在肯亚,那些大象会保护我。它们从来不会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当做大象好了。”

  她摇摇头,说:

  “你没秃头。大象是秃头的。”

  “等到我老了,也许就会。”

  “你答应了,永远为我年轻。”她说着说着,躺在他怀里,蒙蒙眬眬地睡去。

  他难以相信,自己竟许下了无法实践的诺言。谁能够永远年轻?但是,他愿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无常里,同她一起凋零。

  医院旁边在盖一幢大楼,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楼。一天早上,他开车回去医院,发现那幢大楼已经盖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儿童癌病中心”。是父亲用了母亲的名义捐出来的。

  大楼启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车,看见大楼那边人头涌涌,正在举行启用典礼。他只想快点走进医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远看到父亲从那幢大楼走出来,院长和副院长恭敬地走在父亲身边。

  父亲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辆车前面,双手垂在身边。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父亲,更没想到他的父亲会送给死去的母亲这份礼物。父亲瞧了他一眼,没停下脚步,上了车。

  车子打他身旁驶过,司机认出了他,减慢了速度。没有父亲的命令,司机不敢把车停下来。坐在车里的父亲,没朝他看。

  车子缓缓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只是想告诉父亲,他明天要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苏明慧穿著便服去注册。他们只邀请了几个朋友,担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孙长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环两年前就不见了,她现在是一位干净整洁的设计师。孙长康在医院当化验师,脸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礼之后,徐宏志要回医院去。他本来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个大手术,是由总住院医生亲自操刀的,他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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