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太客气,只道:「你瞧,我就是那么难伺候,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处。」门外的宗政明言简意赅。
「你这人,怎么都听不懂人家的话啊?说什么此生都会有所牵扯,你明白那个意思吗?你现在能照顾我,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辈子都陪伴在我身边?」她音调稍微提高了,听来似是嘲讽,但双手却紧抓着衣襬,都扭结成一团了。
「有一辈子,那就一辈子。」他说。
听到他的回答,她简直想破门出去打他的头了。
「你……你啊……」深深匀息,肩膀绷着半晌,她颓然松懈。低眼望着自己裸露的足踝,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陪的,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会再赶走你,或者……自己离开。」没让他有响应的机会,她又续道:「这样隔着门和你说话,让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锁在柴房里,你也是就这样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姊姊讨厌她,或许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关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而寻找的人。
因为,在那宅子里,只有他会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个乖孩子,不愿违背姊姊,让姊姊对她更加厌恶,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过了一整夜……
他伴着她,听话没有开门,却始终站在窗边。也因为有他,所以,她好象也不那么怕了。
那一次之后,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当成自己的随从。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门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触碰,身后烛火摇晃,她瞬间醒神过来。咬着唇,她气得用另外一手打着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门外的人闻声。
「没事。有蚊虫罢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湿。一遇见他,什么都烦,什么都乱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
「妳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说。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从他变成别人养子那天起,从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复几次?气愤地喊完,她往前倾,额头轻抵门板,闭了闭眼,轻轻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孙望欢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样就行了。你现在身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人家都唤你公子了,你也别再当我是小姐。」她现在落魄潦倒,又身无一物,已经不配那称呼了。
「妳想睡了?」他低稳的声量透过来。
她垂着头,黑发盖住了脸庞。伸手揉揉眼睛,喃着:
「我头疼。」一定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拿药。」
「药也医不好的。」
「跟伤心一样?」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带着鼻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再有声响。
身后传来规律的呼吸声,寂静夜里更显清楚。宗政明转过身,直接打开门,就见孙望欢倚着门板,身子歪了一边,双眸是合着的。
他知道她睡着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几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着等着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时候他年幼,气力和体格都不够。现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横抱起她。裙襬下的光裸腿肚挂在他强壮的手臂间,单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间一片滑嫩的肌肤,粉色的兜儿隐隐若现着。
她知晓是他似的,相当信任依赖,自然地举起手臂轻勾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没有掺杂丝毫欲望,只是抱着她走向床铺。
「说什么一辈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辈子……我不相信。」她闭着眼,闷声喃喃自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听来却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
宗政明将她放落,她的手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攀着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帮她盖好被,瞥见她眼角亮亮的,有点湿水的感觉。
她十三岁时,离开兄长搬到孙家别府。他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过一个寒暑,从那时起,她就说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过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泪永远干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后赶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狰狞,拼命对他发怒,使劲拿东西丢他,咆哮到几乎声嘶力竭,要他滚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眼泪,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
伤心会带来哭泣。她流着彷佛无止尽的泪水,却激动地做出会令自己痛苦和难受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
虽然很痛,却又假装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却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他看见她明明很难过却又要装凶逞狠的模样,胸中好象有一股热气窜出,耳里嗡嗡作响,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离开孙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着她的。因为他们注定有所牵连。
人间七年,对他而言不过只是转眼。分别七年岁月之后再次重逢,她认识他,记得他,却不认他为随从了。
胸廓里面的脏器,明显加快跳动,他从未习惯过这副活生生的血肉躯体,当然也不会知晓这剎那的异状会是代表什么。走出孙望欢的房间,他沉稳掩上门。
夜风轻扫,屋后的树林沙沙作响,犹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视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随着黑云掩月而逐渐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第四章
据说,魂魄在投胎转世前必须饮下孟婆汤,用以遗忘前世的种种。
放去一切好的坏的,用最纯粹的灵魂,重新接受与获得。
倘若一个鬼,因为没有喝汤,而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成人,那么,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实全是早已决定好的。在投胎转世之前,命运就已既定,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
那么,他自己又为什么会违反天意出现在人世?
「听说,你连女人都带进来了?」
开口的是位十七、八岁的青年。气质相当斯文,眉目之间却隐隐有种少见的阴柔。一身锦衣玉袍,看来特别装扮过,让人可一眼轻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贵;只是衣着太过醒目做作,花稍的颜色更显得过于粉味。
青年坐在书房主位,身后另站有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书生男子。
宗政明闻言,抬眸看过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恶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么,居然认个人身尸面的短命脸作儿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却故意说得相当大声,没有人听不到。
「少爷,他是您的表哥。」书生男子悄声提醒待客礼仪。
那青年,也就是韩府当家韩念惜,更不高兴了。
「我就是不承认他是我亲戚,你少多嘴。还有,你该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声量,不悦地对书生男子道。眼睛却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没有任何理由,打从幼时过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后,韩念惜就相当厌恶这个人的存在。那种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懑恨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就好象……曾经和他结过什么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当铺多只当珠宝,舅父在京城的铺子却连书画也可当,就是听说因为这家伙太有实力。出去半个月处理商行事务已经够劳累,一回府还有钱庄的生意要看顾,这种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没忘了自己来杭州的目的吧?是来视察舅父的当铺!我告诉你,我韩府不是可以给你随便乱来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别带进来!」也不在乎自己讲话不够婉转,总之摆明这里他是大爷的态势。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着他。
「不叫女人,难不成是男人吗?」韩念惜一笑,暧昧讥讽道:「我不知原来你喜好男色啊。」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书生男子稍微动摇了。
宗政明敏锐察觉,先是望向那名书生男子,后者眼神低垂。他随即转而凝视着韩念惜,没有理会对方的恶意,只是缓慢启唇:
「你当真不识得我是谁?」
韩念惜眼一瞪,差点凸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说:
「我怎么不识得?你就是我舅父的义子嘛。」对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这尸脸人相见,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想骗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韩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发痒,而且痒到一种几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个大红包去贺喜,反正他刚好生就一张死人脸。
宗政明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因为没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