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孙望欢泪眼朦胧,望见他掌握自己腕节的指节,又细又长的,显得美丽优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说:
「爹是制笔师傅,我有他给我做的三枝笔。爹说写字可以修身养性,为了让爹开心,我跑去念书练字……我在照顾爹的时候,每晚抄佛经,向观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让爹康复,我减寿多久都没关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我很诚心诚意啊,磕头磕得头都破了……哥哥姊姊他们都说爹会生病是我害的,因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过世的,我去照顾爹,他的病才会好不了……那我应该要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呜……」
她不想哭得这么难看,但是满心的悲伤,却怎么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为眼泪是会流干的,娘死的那几年,我以为我哭掉了几辈子的泪,再也不会哭了。为什么还在流?为什么还不干……」
他沉默地听着,冷冷的脸庞依旧不曾显出任何情绪。
这一年,他还是不清楚,伤心究竟是什么?之后他被小姐生气地拿药罐砸头,说他脑袋里养着笨猪,因为心痛是不能用药医的。
不过,他却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泪,是不会流干的那种泪。
微弱的月光笼罩天地,淡淡蒙蒙的,寂静夜里,回荡压抑的哭声。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倚着门柱,少女半大不小的头颅偷偷地看向外头那顶软轿。
好多陌生人啊!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厅贴着双嘻,入目尽是一片的红。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姐。」
冰凉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冒出,孙望欢吃一惊,连忙回过头,又是一吓。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顶着张苍白的容颜不说,脸色更如死尸一般。人家办喜事,她的随从却像在服丧。
倘若给哥哥姊姊看见了,又会说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里不准出来,也别跟着我吗?」她咬牙低语,恼得想打他蠢笨的头。
「我找不到妳,所以过来。」宗政明平板地说。
「你……哎呀!」她烦得跺脚。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换套衣裳,红的,对,也穿红的。」府里有不少人走动,她带着他屈身避开,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这么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这主意好不好,立刻转向,往自己房间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释。
他五感正常,却总是会问一些几乎没有人会拿来说明的问题,尤其以情绪方面为最经常。眼泪、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问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经以为他痴,但又好象不是那样的痴……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翻箱倒柜,随便抓出几件颜色看来不那么灰暗的衣裳塞给他。
宗政明抱在怀里。觉得这些衣物软绵绵的……和他穿的有点不同。
「你赶快换吧!我就在外面。」孙望欢立刻出去关上门。
背抵木门,她随即想到,自己为何要等他?老是这样,虽然她才是小姐,却好象反而被他牵着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长廊走过,晃进她的视线,她一愣,不自觉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轻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哥哥了。
在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青年却先启唇了:
「别接近我。」他头也没回,背对着自己亲妹妹,口气冷漠。
「……咦?」她没听分明。
「过阵子要科举了,妳别把不吉利的晦气带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径地往前走。「今天办喜事,妳不准去大厅。」
「啊……」虽然好象还是没听明白,但她却缓缓地站住了。
看着兄长的背影很快走远,她呆楞良久。前头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响,她才彷佛清醒过来,低微垂首,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
里头,宗政明抱着她的衣裳,没换也没动。
她像是没睇见他,踱至旁边木柜,从屉层里翻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锦布,然后走到桌旁坐下。
拉开系绳打的结,打开布包,里面放有三枝笔。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来练习笔法的经书。
她最喜欢书写了。因为可以使用爹留给她的笔。握着笔杆时,心里总是很安定,能够摒除所有杂念,能够……不去理会外在的一切。
外面,尽是恭喜之声。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写,宗政明始终伫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闹烘烘的府邸也逐渐安静下来,她终于再也看忽清楚经文和字迹,而把笔放下了。
手在抖,弯曲的关节几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转眸往旁边看去--
「哇!」她吓得呆傻住,一脸错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里,简直像根柱子。窗外银亮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面,看来更惨白了。
「你……你在做什么?」抚着自己胸口,她心惊胆跳。三更半夜,她险些要喊阿弥陀佛了。
微微瞇眼,发现他怀里抱着她的外袍,那还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贴身小衣也给混在一起。
她的脸红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这里,所以我在。」
可恶,他讲话老是这样没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有暧昧吧。是因为她以前对他胡说「随从」就是一生都要跟随和服从,所以他才开始像个影子黏着她吗?
孙望欢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闺房内的秘密抢下,丢在一旁。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她忽然发现他好象长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着他,总觉得有点生气啊。
「哼,话说得真好听,还不是因为我们养你,你才待着的。」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伤人,但她就是忍不住迁怒。
「……我可以不吃饭。」他冷道。
闻言,孙望欢心里微讶。不是因为他如此说的理由,而是只要他开口就肯定会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虽然几乎没看过他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她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当真承诺不吃,那就是撬开他的嘴他都不会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说什么?你脑袋养着一头笨猪,吃的才多了!」随着年岁成长,他头壳里的猪也越发地大了是吧?她心里对他更有气了。
「……或者,换我养妳。」
她真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盯着他。
「养……养我?」真是……吓人啊。
「是。」他不觉有哪里不对,回视她看来相当惊讶的脸庞。
「你不要乱说话了,好不好?」声音忍不住上扬,她舔舔嘴,还是有点发怒地道:「你这副尊容,卖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能力?养我,我可不是鸡或鸭啊!你快点回去睡觉啦。」
被臭骂拒绝,宗政明却看不出有任何羞恼的样子。只是瞥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到门边,尚未伸手推门,却听房顶传来「喀喀」的声音。
「是什么?」孙望欢忙抬头,刚刚赶他,现又没出息地捱着他。
他的肩膀宽了,身上也好象有一种……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么的味。
她抬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脸上,四目相对,她一呆,像被抓到亏心事般地微微拉开距离。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头顶上再度传来的怪声打断她的说话,她不嘴硬,立刻承认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郑重表示。
宗政明没有迟疑,开门大步走出去。
「喂,你别忘,你要跟随我,服从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声源。屋檐底下,卡着一只被吹歪的大红灯笼,风一起,便会在角落作出声响。
「是……什么啊?」孙望欢瞧他一直盯着上面,战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后,拿他当盾挡着,然后顺势看过去--「……原来是灯笼啊。」
他偏过头。问:
「妳以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脸奇怪。「我以为是鸟啊。我前两天看了一本书,里头有一种大鸟,专门在夜晚出没,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还黑,冰清专注,凝视着她。
「怕鬼……我怕啊。不过,老是被你吓,还有什么好伯?」她随口说。
闻言,他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瑰异。
她没发现,越过他就要进房,他却突然开口道:
「妳说,欢喜时会笑。妳明明不欢喜,为什么却笑了?」
她跨出的步势顿住,瞠目盯着自己鞋面。
「哪、哪有为什么?我想笑就笑了!」抬脚凭空踢了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