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得出来吧?我从小就很讨厌你了,会忍耐下来,也是因为娘的关系。但是,我可也不想就这样下去,碰巧有个同姓宗政的老爷说你和他有缘,你就跟他走吧。明天……对了,就是明天,愈快愈好,省得留着碍眼。」
少年肤色是种奇异的白,瞳仁却相当深黑,她曾经很不喜欢他那样看着自己,无论骂他几次,他的眼神都是如此地直接,几乎穿透她的心。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小姐,妳受伤了?」他冷白的唇瓣终于吐出字句,语气总是冰凉的。
「没有。」
「可是妳哭了。」他冷冷地说道。瞅着她滑落面颊的一道泪水。
她不管那些,也不打算多此一举地擦去,只是狠心折断一旁枝叶,使劲朝他丢去,怒道:
「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从我住到这别府来,我就告诉自己不会再哭!」视野模糊起来,他的容貌在她眼中变得遥远,那是她的希望。「无论你想不想、愿不愿,总之我不要你了,你到底听懂没有?我说不要了就是不要!我不会反悔也绝不留你,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地方,滚去给别人当养子!」连脸孔都要扭曲的大喊,见他没有反应,她干脆捡起地上小石朝他掷去,一个不小心的失手,其中一颗石子击上他的额。她一呆。
他却只是直视着她,动也没动过。
被打中的地方迅速变红,她心里发急,不觉向前一步,差点关心脱口问他疼不疼?她真的不是有意伤他的。
但是……但是……就这样好了……就这样吧!
让自己的脸孔无情,身侧紧握的小拳头,指甲掐入肉里,幸好他不会看到。
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一定也是在伤害自己吧。不然,她的心口为什么会像是撕裂开来般,这么地疼痛……
她颤抖双唇,道:
「你滚。」
无法克制眼睛里泛出的水渍,她不想也不要知道那是什么。
让他走,然后忘了他。
他有能力,也懂得学习,性格和模样或许怪异了些,但有她以外的人愿意接纳,他不必跟着一点也不好的她,可以过比现在更好的日子,这样是最好的决定。
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却又难受地几乎不能呼吸。
黑衣少年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他低首按着自己胸口的地方,半晌之后,转而朝她伸出手。
极为美丽的长指抹去她脸上泪痕,他说:
「我去当养子,妳就不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不发一语。
他又瞅着她好一会儿,然后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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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站在门前,宗政府来的马车就在旁边,孙望欢却不见人影。
「小姐已经走了。她说要离开这里,搬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所以你……你别再往里头看了。」像是有些畏惧少年太过黑白的瞳眸,在厨房作帮手的大婶说话带着点儿心虚。「哪,这是小姐给你的。」
将一个浅青色的锦布小包递给额上有块瘀青的少年,大婶随即赶紧离开了。
少年低头睇着手里的东西,然后,打开那块锦布。
一只翠绿剔透的玉镯躺在掌心。他知道这是孙望欢的随身物品,从他见到这玉镯戴在她腕上开始,就再也没看她摘下过。
他瞅住镯子许久,然后将它包好放入怀中。他的身体是冷的,玉镯却是温的,他不觉按住那布包,恰巧贴着他的胸口。
坐上马车,直到再也无法目及之前,少年只是望着那座渐渐变远的别府。
离别的时刻,他没有任何应该的不舍之情,不会痛苦,不感眷恋。但是,却突然想起昨日面对小姐时,好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副躯壳有心跳。
少年不明白玉镯的意义,也不了解她为何一夜消失。
他更不知道,有个少女躲在桌子底下,怕被发现地拼命压住自己的嘴巴,因为他的离去而无声哭泣。
附篇三--另一个
他曾经是个人。
做鬼的时候,也一直记得自己是个人。他的前世拥有足够呼风唤雨的地位,就算他成了鬼,他的手里也掌握着各种人的命运。
想怎样就怎样,爱如何便如何。当鬼不会无聊,玩弄着别人的下一世,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任何事,只觉得相当愉快。
嘻嘻,嘻嘻。让这个男魂命中没有子嗣,让他一辈子讨不到媳妇,干脆让他爱上一个男人吧!嘻嘻。
像是游戏一样,人生就是棋盘,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真实的玩法了。
「哇啊--」
在推下那个多管闲事的捏胎鬼之后,他因为太得意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袍襬,跟着摔跤坠落。
在轮回的漩涡里,他望见自己即将投胎的地方,心里只是想着:
他要做回人了。
反正他本来就是人。他是人,不是鬼。
轻易地丢弃那个黑暗地方的短暂记忆,他--成为一个名叫韩念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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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月某日
爹聘请了一个师傅到家中来,那看起来就像个蠢蛋的人姓范。
想要我乖乖念书,门儿都没有!
某月某日
范春虫人如其样。果然极蠢。
无论讥刺他嘲讽他无视他,他都不会发怒。就算我把书丢到他脸上,他也是微笑着捡起来。
我讨厌这种人。
某月某日
范春虫竟敢说我文才稍嫌不足,应该多多阅读各种大家书籍,只要辛勤努力,假以时日就可以写出词达理举的优美文章。
我假装很感兴趣,问他词达理举是什么意思?他好象甚是欣喜,告诉我这是晋什么最负声誉的文学者陆什么所说过的话……甘我何事?
不等他讲完,我用力地把书丢在他脸上。
某月某日
爹过世一段日子了,心情恢复之后,我总算能再翻开这本册子。
现下,我只要好好想着如何怎么把那人赶走。我从九岁就这么希望,如今我已十六岁,终于可以自己当家。对了,先把爹让他掌管的当铺收回来,让他无权无能,像是赖在府里吃喝一般。
他最好识相。
某月某日
我忿怒地质问他为何不会察言观色,他竟厚着脸皮说我和他有缘,他有事情尚未完成,还不到离开的时候。
即便我仍需要学习,但我可以请来更好的夫子,不必屈就他一个小书生。
倘若我将他驱逐出府,旁人必认为我韩府当家不懂尊师重道,坏我声誉,这可行不通。
既然无法赶他走,那便要他自己离开吧。
苛刻地对待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某月某日
一年了,他还是没走。
忠心耿耿,像是一条狗。
我已无闲理会他,因为今儿来了一个更讨厌的家伙。
长得像僵尸一样难看,真想给他一副棺材送他上路,我绝不承认他是我的●●。(因为涂黑所以难以辨认)
某月某日
我想到法子来整治那个尸脸人了。
先要当铺伙计选个例楣鬼,那倒霉鬼一家只有父与子,住在城郊附近的贫穷农地,详细住处是……父子俩辛苦攒钱欲取回典当物,再适合这出剧不过。
要伙计当着他们的面撕毁当契,我再用唱戏般的可恶表情说明典当物归韩府所有。现在,只要将典当物交给尸脸人,放出风声,接着指引暗示,让倒霉鬼去讨债即可。
如果我自己动手,一定会被怀疑。对了,就要他去吧。
横竖他是一条忠犬。
某月某日
他竟敢当着尸脸人的面想要违抗我,我极是生气。
不写了。
某月某日
我从没想过他会背叛我。
他为什么要帮外人?
为什么?
和他共处八年的我,比不上到来没有多久的尸脸人?我哪里比不上?哪里?
在他心里,莫不成尸脸人来得较我重要?
我的头好疼。真想杀了他。
某月某日
我感到身体极为不适。看到他担心的神情,我更是厌恶。
他又不重视我,何必来假惺惺。
听闻他昨日前去探望尸脸人,他端药来时,我气得把药打翻。
我和尸脸人不一样,我不要和尸脸人患一样的病。
他看的是我,也不是尸脸人。
某月某日
我的病好了。他的腿却残了。
那日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有些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地震当时,屋脊掉落下来,他冲进房内用肉身替我挡去危险,保我完好,他却断了右腿。
那个时候,我……似乎想起一些事。
某月某日
他走了。
为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韩念惜坐得很是不适,换了几次姿势,对着车夫臭骂一顿,还是觉得不舒服。
或许,并非路面太凹凸,而是心里有疙瘩。
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他胸中一阵烦闷,直想要车夫掉头就走。不过一句简单指示而已,他随时可以开口,但是,却始终没有那么做。
接近半山腰,贫瘠的草堂出现在眼前。望见里头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不自觉地赶紧撇开脸。
他不是怕,他为什么怕,有啥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