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风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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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针线,她身体弄垮了。绣莲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厉害,到来年春夏都断不了根。终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带着血丝,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从此,除了帮人做活外,她几乎每晚连眼都不闭,赶着给女儿做衣服。一年的时间,她给女儿做好了从二、三岁穿到十岁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阵咳一阵,咳停了再做一阵,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这些衣裳啊!

  春芹还在每件衣物上,都绣上了她专门为女儿设计的花样:荷叶、荷花和莲蓬、嫩藕。

  这花样可有讲究了。春芹亲口告诉阿发嫂说,她绣这个花样,是要她的女儿像荷花那么美丽,将来能有个好丈夫,终生像荷叶那样托护着她。祝愿他们多子多福像莲蓬,祝愿他们壮壮实实、恩恩爱爱像那一对嫩藕。

  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这一夜,风荷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叠钱,压在堂屋长条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后

  对小牛娘说:

  “寄姆妈,我想回上海……”

  “怎么,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红了,“都

  怪我这个老糊涂,昨天晚上说了那些该死的话……”

  “寄姆妈,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欢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风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还要回来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但她没再说阻拦的话。

  风荷说走就走。小牛娘把风荷送到村头时,拉着风荷的手说:

  “好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妈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来看看我……”

  风荷离开严家塘,却并没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来到了山东济南郊外的一个村庄。

  在严家塘时,她打听到,母亲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这儿。前两年,严家塘有人去江北山东跑单帮,还见到过她。

  小姨从来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时,这个外甥女还不满三岁,没想到如今已长得那么大,出落得那么清秀标致了。

  风荷向小姨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前来投奔她的原委,说得她双泪涟涟,好生伤心。

  小姨一家虽是务农,但由于男丁多、劳力壮,家境不错。风荷那楚楚动人的风韵,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热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谓是“二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当家。当年慑于公婆的威势,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不敢提出要领养姐姐遗孤的请求,心中总觉对姐姐有愧,因此

  现在对这外甥女格外亲热。

  风荷本来还想重操绣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让她再做针线活:“我姐姐,你那个可怜的妈,就是做这活送了命,你还要做?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就帮着我做饭料理家务,也够你忙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姨心疼她那娇嫩的模样,一开始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肯让她动手,风荷成了个闲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厨房当当下手,或帮小姨记个账什么的。慢慢的,经过风荷一再力争,小姨才把给家人做饭的事交给了她。

  离上海越远,思念的情愫就越浓。

  风荷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开的这半年之中,他是怎么过的,他会不会到处去找她?

  还是在严家塘的时候,有一天小牛从田里回来,告诉她,上午村头来了两个年轻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上海来的姑娘,还问起绣莲父母的情况。小牛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风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绝:绣莲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没人了。我们村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城里人来过。

  严家塘的人早看出风荷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当然都不会心向外人,一个个附和着小牛的说法,那两个男人一无所获地走了。

  “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风荷感谢小牛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证实一下,这其中一个是不是亦寒。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城里的小白脸呗!”小牛鄙夷地说。

  风荷不再问什么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个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并未去英国,亦寒一定在到处追寻着她。呵,可怜的亦寒。

  唉,乡下没有报纸,连个寻人广告也看不见。风荷相信,亦寒不会就此罢休。可自己又实在不愿再露面,她要让亦寒死心,彻底死心,让他跟别人,比如绣莲,结了婚。这时候,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不能肯定了。风荷啊风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还是希望他永远找不到 你?你到底是希望别见到亦寒,还是渴盼着马上见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边倘徉了多久。庄子里,家家屋顶上都袅袅地飘起了炊烟。暮归的农人扛着锄头、犁耙,正陆续地走向庄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说过,那感情的纽带,是透出温馨、和睦、欢情气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归宿在哪儿?

  风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而过早地飘走了,我的青春因为失去亦寒也已过早地凋零。现在,我 在没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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