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苦笑了一下,这笑是那样凄然。
叶太太已低声呜咽起来。她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道:
“今天伯奇去银行了,妇女会有个活动,本来我不想去。但风荷一定劝我去……我真糊涂……”
伯奇轻轻拍拍叶太太的膝盖,劝慰道:
“这不能怪你……”
叶太太抽泣稍停,又接着说:
“我一走,风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装到一个大提包里,吩咐呵英送到‘育民孤儿院’去。阿英觉得不对头,风荷说:‘我长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年龄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于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妇女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午饭前就赶回来,比阿英先到家。可……风荷已不在了,只在屋里留下了这个……”
叶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亦寒。
字条上写的是:
爸爸、妈妈,我走了。请你们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不想说什么感谢养育之恩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只想再叫你们一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我只想再说一遍,我从来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盼着有一天,能再回到你们身边。
请求你们,当亦寒问起我时,就说我去美国了。一定要让他对我死心,一定,这样他才会去寻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 风荷叩上
亦寒读完字条,霍地站起身来问: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
“能打听的地方都去打听了……”伯奇沮丧地摇摇头。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脚就走。
“等一等,亦寒,”叶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话,我考虑万三。还是要对你说。因为我们知道你和风荷之间的感情……”
“请说吧。”
“风荷的出走,也许和你们家有些关系。在你去广州的日子里,有一次她去你家老宅看书,几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
“去老宅?她一个人去的?”
“是的。”
“谁给她的钥匙?”
“我们没问,我们以为钥匙是你留给她的。”
不,我没有给过她钥匙,亦寒想,我已怀疑风荷与老宅有神秘的联系。但风荷又为何要出走?难道这也与老宅有关?
昨天我一下火车,风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涂,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的时间,而且感到了她情绪不大对头,竟没有认真追究她的心事,没有估计到她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她昨天始终没有和我说起曾独自到老宅看书的事,这是为什么?她到老宅果真是去看书的吗?亦寒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和风荷前两次去老宅时发生的种种奇怪的巧合……
“去过你家老宅后没几天,就在这个星期二,接到你电报的那天,听阿英说,你的表妹严绣莲来过一个电话。风荷接过电话后,情绪很不正常。当晚,她就提出要去英国的事……”叶太太继续说。
亦寒纹丝不动站着。他想,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风荷和我们家确实有着我不了解的关系。
“你再看看这个,亦寒,”叶太太拉开风荷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这是风荷留在家里,未带走的,我也是才发现。”
她拿出了一个大纸夹。
这是风荷用来夹剪影作品的那种纸夹。亦寒接过来打开一看,就知道这并不是风荷曾拿给他看过的那个纸夹。
在这个纸夹里,有好几张剪影,剪的是同一个女人,虽然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披散着长发,模样显得狰狞恐怖。
“你再翻到最后,”叶太太提示他。
最后一页,只夹着一张,那是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过前面的,紧接着再看这一张,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与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侧面轮廓十分相像。
亦寒细细一打量,不禁大惊失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得发烫。
妈妈!毫无疑问,这是妈妈的肖像,那些披头散发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母亲见过面,你不觉得这剪影和你母亲……”
叶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迷朦,亦寒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半年以后,在山东济南远郊的一个村庄。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远处影影绰绰可见一抹青山,
脚下不远处,是一片被高大的树丛围绕隐翳着的瓦房茅
屋。
放眼看去,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今年春来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出奇的好。
村边上一条小河静静地流过,一群小鸭子在水边嬉戏玩
闹。
夹着泥土清香的和风,吹拂着风荷长长的黑发。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机布的短衫长裤,蓝底上印着白花的胸兜,和一双手绱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肤特别白哲细嫩,风吹不皱,日头晒不黑,如果她把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或盘成发髻,那么,就纯然是个乡下闺女或者小媳妇儿了。
太阳辉煌地照耀着,农人们在田里辛勤劳作。风荷负责给小姨一家人做饭,现在时间还早,她深吸了一口气,迈着轻灵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离开繁华的上海,离开那个温馨的家,已经半年了。半年来,她从江南水乡的严家塘辗转到了这儿。
离家越来越远,但心中的思念却如系风筝的细线,线轴还停留在当初的出发点,握在她无法忘怀的那个人手中。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风荷并不后悔自己的出走,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感谢绣莲带她打听到了姑姑严氏的家乡。那当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乡,她那短暂的童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当她风尘仆仆赶到苏州,又赶到严家塘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那在睡梦中,那在玄想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湖塘。
她终于找到了那幅水乡风景画,原来画就在这儿,存在于大自然中。
虽然当时已近冬季,湖里的荷花、莲蓬,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发黑的、枯萎的残枝败叶,她还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这就是割不断的乡心乡情吗?这就是使一个游子梦魂牵萦、永难割舍的乡土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吗?
故乡毕竟是故乡!在严家塘竟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绣莲。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风荷的手,哭了起来:
“绣莲,我的小绣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寄姆妈呀!”
寄姆妈?怎么会在这儿?寄姆妈应该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风荷一时被弄糊涂了,经小牛娘一说,她才明白,这是她第一个寄姆妈,是她在这儿生活时的寄姆妈,而不是上海的那一个。
怪不得我会对“寄姆妈”这个称呼印象那么深,虽然人的形象是那么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夺过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当晚,小牛娘几乎与风荷谈了一夜,又是抹眼泪,又是叹气,又是拉着风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话,仿佛风荷的来临打开了她久已封存的许多记忆。如今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来,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了。
风荷最关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晓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没能看到你落地,就两腿一伸先走了。”
风荷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默默低下了头。
小牛娘看得心疼,赶紧换个语调,谈起了她的母亲:
“你妈妈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心灵手巧的漂亮媳妇,又绣得一手好针线。那时说起严家塘的绣娘春芹,附近没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轻轻的守了寡,拖带一个奶娃娃,族里边不但不肯帮忙,还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几亩薄田,那几间草房。那个族长最不是东西,三天两头派人来逼债。她的日子过得可艰难啦!”说到后来,小牛娘的语调又低沉下来了,低沉里还含着些激愤。
当谈到绣莲的出生时,小牛娘的回忆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当时,小牛娘还被人叫做阿发嫂,阿发还在世!她与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怀孕以后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顾。女儿一出生,春芹就让女儿认她做了寄姆妈。
那正是湖塘里莲花盛开的季节,春芹给女儿系上绣着大莲花的肚兜。看着女儿胸口那颗花形的红痣,与阿发嫂一商量,决定给女儿取名叫绣莲。
绣莲这个遗腹女,是靠着母亲绣花做针线挣来的一点儿钱和寄姆妈经常不断地接济,才活下来的。
那时候,绣莲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绣花,一边用脚踏着摇篮,哄她睡觉。
另一头的一张草席上,爬着阿发嫂两岁的儿子小牛。阿发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帮她看着孩子。阿发嫂也真心喜欢绣莲,每次从地里回来,她总是先抱起绣莲亲亲,并马上解开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后边。春芹体弱多病,几乎没什么奶汁,绣莲那时候真没少吃了寄姆妈的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