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莲也不是个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仗总归要碰一碰。碰的结果,也不一定就输,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且,她马上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为义正辞严之师:十五年前,是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十五年来,是你们瞒骗了我!我不理亏,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拧亮电灯,然后打开门,准备迎接文良的责难和问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竞是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难道玉姑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细地分辨一下,便不难看出文良此时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绣莲的心不禁一凛。
尽管文玉在告诉文良那天晚上绣莲装神弄鬼、逼问往事的情况时,已经故意打了折扣,轻描淡写,但是文良还是对绣莲的行为十分气愤。按他的脾气,真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但是,经过几天思考,他改变了主意。
此刻,他见到绣莲一改往常的温顺模样,摆出一副戒备的敌对姿态,他却又忍不住手痒。想劈头盖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的丫头一顿耳光。
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文良用左手抚摸着右手戴着的黑色绒线手套。
近两年来,文良右手指的各个关节都变得粗大畸型起来。立秋一过,就开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难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现在好了,天气还没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对劝他去医院看看的亦寒说,戴上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药管用。
厚厚的毛线手套,给他一种温暖而有弹性的舒适感,他那因激怒而变得坚硬的心,软下来了,渐渐平静下来了。
“绣莲,今天我来找你,不想谈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良说着用手一挥,仿佛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来……”
如此开门见山,态度何其恳挚,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绣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声,打断文良的话。
“哼,我们还会有什么本来?”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们设法使亦寒离开叶风荷,回到你身边的吗?”
文良干脆把话挑明,一边冷眼观察着绣莲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过,可你们也无能为力!”
绣莲说得急吼吼地,但口气已显然软了下来。
“何以见得?”
文良感到有点好笑,故意慢吞吞地问。
绣莲把阿英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良。
“这么说,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来了?”文良沉吟着问,不等绣莲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个丫头确实说是叶伯奇不让风荷去英国?”
绣莲点点头。
文良眯着眼,抽了几口烟,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说:
“把一切交给我去办吧。你放心,亦寒最终还是你的,我们这个家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变。”
第二天下午,叶伯奇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报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蹩脚的国语:
“哦,请问,您是叶伯奇先生吗?”
“是的,我是叶伯奇。你是……”
“叶先生,我是英国领事馆的威尔逊。记得吗,前年在领事馆的圣诞晚会上,我们见过面。”
叶伯奇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这个威尔逊先生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那次圣诞晚会上究竟是否见到过这个人。不过,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招待会他倒确实每年出席的。在那种晚会上,会遇到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难怪自己记不清这个威尔逊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场上的一般礼节,客气地说:
“哦,当然记得。威尔逊先生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伦敦见到贵公子叶令超了。”
“是吗?令超他,好吗?”
叶伯奇兴奋得忘了电话那头是个并不太熟识的人,急不可耐地打听起来。
“很好,很好。贵公子还托我带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到府上,可是因为刚刚回来,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能否麻烦叶先生来领事馆一次。我还可以向您详细介绍同贵公子见面的情况。”
人家带来儿子的信和东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门来的道理,叶伯奇忙说:“威尔逊先生,当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钟后我派司机去接您,好吗?车就停在贵银行门口,是一辆黑色道奇。”威尔逊殷勤地说。
“你太客气了,其实我可以坐自己的车……”
“这样很方便,不必客气,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见。”
威尔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叶伯奇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给家里拨个电话,告诉淑容,有人在伦敦亲眼看到令超了,他很好,而且还托人捎了东西来。淑容一定会高兴的。这两天,为女儿的事,她也够烦心的了。但再一想,还是等见过威尔逊,了解到详细情况再说吧,也差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他匆匆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把秘书叫进来,关照了几句,就挟起自己的公事包下楼去了。
他在银行门口站了不多几分钟,果然一辆黑色道奇从西驶来,在他面前戛然停下。
车里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国人,看样子像是领事馆的中国雇员。此人一直走到伯奇面前,客气地问:
“是叶伯奇先生吗?威尔逊先生要我们来接您。”
叶伯奇点点头。
那人打开车门,伸手请叶伯奇在后排落坐。然后“嘭”地一声关上车门,自已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坐在叶伯奇身旁。
汽车刚开出不远,叶伯奇就觉得腰眼处被人戳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正顶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叶伯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紧接着一条宽大的黑巾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两手也被绑到了背后。
他这才明白,自已上当了,遭绑架了。
“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上哪儿去?”
叶伯奇嘶哑着嗓子厉声责问,一边用力扭动双臂,想挣开被绑住的双手。
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坚硬的枪柄,把他打得眼前金花乱冒。
“不准乱动,放老实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叶伯奇识时务地不开口,也不再挣扎了。
他这才觉得自己今天是多么愚蠢!
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威尔逊,怎么竟会如此轻信地坐进他派来的汽车里?而且也不想想,如果威尔逊真要约他见面,谈的又是关于儿子的事,又何必要他去领事馆,还派车来接?
只怪自己一听是有关儿子的讯息,就高兴得晕了头,竟连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和警惕都丧失了。
他们设这个圈套是为了什么?勒索钱财?复仇凶杀?
成串的汗珠从伯奇脸上和耳根挂下,又从那里流人脖颈。这既是因为脸的上部被厚厚的黑巾扎住,不免过于闷热,更因为紧张和恐惧。
他想不出这些是什么人。自己向来并未与谁结怨种仇,谁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呢?
也许他们是黑道上的人,绑架是为了巨额赎金。可这又实在是太冒险的行为。何况,自己在上海并不属于最有钱的那一流人物。绑架我这么个人,值得吗?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叶伯奇只好什么都不想,听之任之碰运气吧。
眼睛被蒙在黑布里,不知汽车开到什么地方,叶伯奇只觉得他们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程。
终于,一个刹车,汽车停下了。
身旁那人把他扶下汽车,叶伯奇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他走。
他听到笨重的木门开启关闭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当然,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最后,有人扶着他跨过一道门槛,把他按坐到一张椅子上。
周围静极了,叶伯奇等待着下文,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黑巾被扯掉了。一束强光直射伯奇的眼睛,刺得他一时竟无法睁开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了挡。
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小的屋子,也许外面天没黑透,也许是这批歹徒做贼心虚,总之,所有的门窗都用黑布蒙得死死的,弄得屋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只有对面远远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罩反扣着,正对着伯奇坐的椅子,灯光直射在伯奇脸上。坐在桌后的人,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叶先生,对不起,委屈你了。”桌后传出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沉稳低哑,略带些江北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