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谁敢担保这小杂种准是夏家的根?皇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呢,就不兴这小贱人骗你!”她一面抽着水烟,一面拿着报纸捻子点着夏中范的鼻子说。
依文玉的意思,她绝不接受这个条件。但经不住夏中范软哄硬求,菊仙也劝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这一步了。你有了这个名份,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这么个活人儿一天天长大,太太不认账也不行啊!”
文玉只得点头。于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远的徐家汇赁了几间房子,要文玉到乡下去把母亲、哥哥和孩子一起接来。他告诉文玉,已经给季文良在自己的一个店铺安排了个事做,以后,他们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这回,文玉真是凤风光光回乡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愿走。母亲对文玉说,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离开乡下,直急得文玉要对他们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妹妹的任何一个意愿,这次也以他的让步告终。
但文玉的另一个建议却被他断然拒绝。原来,文玉这次带了些钱回家,说要帮哥哥娶门亲,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这话头,文良就眼睛一瞪,额上青筋乱跳,嘴角直抽,气得说不出话来。吓得文玉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文玉当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后同意去上海,实在也有他的想法。虽然今生只能与文玉兄妹相称,但能常常见到她,也就满足了。何况,他已离不开文玉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心底里,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儿子。
他们刚刚搬进新居,夏中范就赶来了。他是来看儿子一的。抱着那已经半岁,会笑,会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热泪盈眶。
他给儿子取名亦寒,并对文玉母亲和季文良说;“生活费我每月让文玉送来,只要你们照顾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让文玉再为他生几个孩于。可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文玉虽也怀过几次,但都流产了。结果几年过去,夏府并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产,严氏就冷笑不止。喜形于色。季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有点怀疑是太太暗中捣鬼,在文玉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药念经白白折腾半个月,孩子没怀上,但关于怀孕、流产这方面的事儿和偏方奇药倒听得不少。可是,也没有抓到什么证据。
夏中范起初还沉得住气,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连几回功败垂成,也弄得他伤心失望起来。眼看亦寒成为他的独苗,当然也就愈加喜欢和金贵。他几次想把亦寒接进府来,无奈太太严氏死死咬住当初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怀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处处小心在意,盼着足月临盆。可是,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再流产不但弄得她身体虚弱,而且心情坏透。暗地不知流过多少泪。她觉得对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几次要求搬到徐家汇去跟儿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应,她母亲也不愿意,说:“这算怎么回事,就好像玉儿被夏家赶出来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着严氏的横眉竖目和冷嘲热讽。
一转眼,亦寒已经七岁了。
这一年早些时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过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规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礼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后每年岁末祭祖的仪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将携全家老少前来参加祭祖之仪。保存祭器,既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荣誉,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对此十分看重。
一过腊月十五,季妈就领着两个女佣;在太太指挥下忙开了。文玉不懂那些规矩,插不上手。
临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个大早,亲自检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满意。
吃过早饭,他踱到文玉房里,兴冲冲地说.
“文玉,你去打个电话,让文良把亦寒带来。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头的。”
文玉没有马上答应。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话,特意去把儿子接来给爹爹拜寿。就在文玉牵着小亦寒的手,要给高坐在堂上的老爷太太磕头时,严氏竟当着满座宾客,冷笑一声,说:“我没那么大福份,”然后拂袖而去。闹得复中范和她都尴尬万分。
自此以后,文玉就再没让亦寒来过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让天真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想到这儿,她对夏中范说: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严氏所在的方向一扭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这一支的长子,怎么能不来?她又不是不懂家规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闹!”
文玉在心中轻叹一声,老爷啊老爷,这些年来,我还没摸透你的脾性吗?背着太太,你说话尽可气壮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针扎了的皮球,泄了气。哪一次闹事,不是你让步,陪罪收场呵!早先我受了委屈还对你说说,现在连说都懒得说,你还没觉察出来吗?
不过,文玉觉得夏中范待她还不坏,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今天见他又摆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她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说什么。
夏中范见文玉不动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电话,让亦寒早些来。你给他换换衣服,我还要教教他晚上该行的礼节。今天可得让我们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给我长长脸。”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强答应了一声,说等会儿就去打电话。
夏中范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门。他心里清楚,论长相、论灵性,亦寒都是他们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个机会让亦寒亮亮相,杀杀那几个嘴尖傲气的堂弟媳的威风了。
快吃中饭的时候,文良带着亦寒来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厅,季妈闻声也急急从厨房跑了来,一见亦寒,就高兴地嚷道:
“哟;小少爷又长高了!”
七岁的亦寒确实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高。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裤,神清气朗地站在客厅中间,见到这几个大人,既有礼貌,又不胆怯地—一招呼着。
夏中范乐得心花怒放,弯下腰牵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说:
“亦寒,爹爹上礼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诗,还记得吗?”
“记得,我会背了。我还会默写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兴地一把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又把他放下来。
“季妈,是谁来了,吵吵嚷嚷的!”
客厅门口响起严氏冷冷的话语声。
谁都没注意严氏是何时下楼来的。这时,只见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地走了进来,似乎客厅里除了季妈外,谁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两眼直直地瞪着季妈。
“太太,这是小少……”季妈“小少爷”三字没来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长高不少了呢。”
季妈一边说一边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妈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氏突然大喝一声,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声“大妈妈”吓了回去。
“季妈,我不是关照过,今天家里祭祖,事儿忙,东西也摊得多,除了请来的客人,谁都不准进客厅来,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不关季妈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们来的,”夏中范皱起眉头,沉着脸说。
“哦。原来是这样。”太太严氏故意拖长语调:“他们来干什么?”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儿子,他当然应该在场。”夏中范口气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长方脸形、白净面皮、饱满的额头、浓黑的头发和那一双象极了他母亲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么和谐,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顿时在她心中升起,只见她头一仰,发出一阵子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