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妈妈答应你,不卖了。”
叶太太实在是个好妈妈,她对子女的爱可谓无微不至。
女儿风荷因为身体欠佳,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大学考试。她常担心女儿在家闲得发问,盼着风荷永远高高兴兴,偶尔看到荷独坐发呆,她的心就揪了起来。
这一天,午睡方起,叶太太就到女儿房间去了。
风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边的小床上,堆满了各种小块的花布。叶太太知道,女儿又在为她的那些洋娃娃设计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没睡午觉呀?”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
“睡了,刚起来。”
“我让阿英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喝了解暑。”
“妈,我不想喝,”风荷噘着嘴说,“你看,这些布没一块合适的。”
“你给哪个娃娃做呀?让妈来帮你出点主意,”叶太太兴致勃勃地问。
“娃娃还在医院里呢。”
“在医院里?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医院找夏医生,他那儿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玩的洋娃娃……”
“哦,”叶太太笑道,“原来这样,那,你想做什么样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纱做一件洋装,再做顶帽子,可是,这里没这种料子。”
“那好办,风荷,”叶太太替女儿撩一下这在额前的碎发,“走,妈妈陪你上街去买。”
“现在?”风荷看了看妈妈慈祥地望着她的脸,“妈,你不是最怕热了吗?”
“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给你,还有你哥哥买点衣服呢。”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他们的路线由西向东愈延伸愈远,最后竟一直到了大马路的永安公司。
将近黄昏时分,她们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硕果累累。各人的东西都买了,而风荷,不用说,又捧回了两个造型别致的娃娃。
叶太太看风荷情绪很好,觉得自己虽然热些、累些,都算不了什么。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儿跟马路上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比,觉得风荷的清纯雅丽绝对出类拔苹。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骄傲。
路过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风荷,说要进去吃点冷饮,顺便歇歇脚。冷饮吃完,她又忽发奇想,对风荷说:
“这儿离你爸银行不远,打个电话给他,我们大家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一起坐他的车回家得了。”
风荷站起身来准备去打电话,一边笑嘻嘻地说:“妈,今天你兴致真高!”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到你今天特别高兴呀,傻孩子!”
风荷袅袅地走了,叶太太看着女儿苗条俏丽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
不一会,风荷已经回来。她满面兴奋地说: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说,五点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听令超说,沅沅约他今天去吃晚饭的么,怎么……”叶太太微蹙起眉头。
“啊呀,这可不好!”风荷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不让他对沅沅姐失约!”
叶太太叹了口气,把风荷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算了,你哥自己会安排的。”
风荷看到一片阴云从妈妈眼中掠过,不禁凑过脸去,问:“妈,你不高兴了?”
“没有,”叶太太看女儿似乎有些担心,忙笑着说:
“说不定等会儿他跟沅沅一块儿来呢,那不是更热闹了?”
“妈,你说哥会跟沅沅姐结婚吗?”风荷充满着期盼说,“我真想沅沅姐早点儿来我们家,我也多了一个伴。”
“我也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可就是……”叶太太似乎有什么心事。
“可就是什么?”风荷追问,“妈,你是担心哥哥的身体吗?夏医生说,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决心,哥哥一定肯去动手术的。”
“唉——”叶太太不觉长叹一声,“孩子,你不知道,那手术是很危险的。这几天,你爸又去问了好几个医生。有的医生说,只要自己当心,不动手术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事。你爸也去找过夏医生……”
“夏医生怎么说?”
“比跟你说的更详细。他还是认为你哥哥应早动手术,以防不测。可是,我跟你爸还是怕……”叶太太的眼眶湿润了。
“妈;爸爸来了!”风荷轻轻摇着叶太太的手臂说。
叶太太扭头一望,果然,叶伯奇挟着鼓鼓的公事包。正挺着肚子走来。后面紧跟着向她们招手微笑的叶令超。
风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后寻视着,没有,胡沅沅并没
有一起来。
叶今超大学毕业后,就到父亲的银行去当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数字、账目打交道。
其实,他却是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他的爱好是音乐,
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钢琴或拉梵阿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
受。因为这样,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楼东头那间最不易吵闹别
人的房间,作为他的卧室。
他偶尔也作点曲子,他的快乐和忧伤,便常常通过那袅
袅不绝的音响流泻出来。
今天,他的琴声就显得忧郁而低沉。缓慢而低回的咏叙,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难言的苦闷。
已经是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经有了年头,双方的父母却不止一次地婉言催问过,沅沅本人更显然是只等他开口求婚便会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结婚,令超的心里就烦得慌。
他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啊!
应该说沅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因为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四个弟妹,所以虽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胡炳文跟叶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她却并没有娇小姐的种种毛病。她贤惠大度,温柔能干,长得不算艳丽,可也绝不能说难看。她在大学念了两年,没有毕业,就进了她爸爸的银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象,在她身边,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却倾心于叶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气质,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
不能说令超对沅沅毫无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动。
可是,面对胡沅沅,叶令超却总也鼓不起那种迫使年轻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之情。
他觉得她缺乏一点灵气,缺乏一点能够扣动人心弦的东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却嫌她太富于母性、太练达、太务实、太少浪漫气息。她可以静坐几个钟头听令超弹琴,可那只是出于对令超的爱,却不能在音乐中和令超的心共鸣。
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满了障碍,充满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