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觉得父亲今天讲的倒是真心话,因此他也坦率地回答:“我也考虑过,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拖到今天才说出不同意订婚的原因。但我终于想通了,我不能因为这些而出卖我一生的幸福。”
出卖!这两个字好象是一枚长长的尖针,一直刺到文健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个痛点。他不禁颤抖一下,但他马上就想:你这个乳臭未于的小子!你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吗?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很自然的,本该是恒通的继承人。但是如果这次不是由蒋家,而是由你提出,你和继珍之间不存在婚约,那么,继承人的问题,我可能会重新考虑。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文健严肃地说。
“我没有异议。到那时,如果恒通还需要我,我愿意当一名普通雇员,如果恒通不想雇用我,请提前通知,我将另谋职业。”
客厅里又静下来。西平认为谈话已经结束,他站起身来。
“西平……”文健叫了一声,但却无下文。
西平看着父亲,他突然感到一向在他心目中精干、威严的父亲,其实已是个老年人了。你看他额头皱纹密布,脸色憔悴,眼光疲惫,似乎让他再独力支撑恒通这个局面,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可怜父亲的感觉。
“西平,”文健又叫了一声,然后轻声问:“继珍有什么不好?我看她漂亮、活泼,人也很灵巧……”
“并不是她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不爱她。”
在事业和财产面前,爱又能值得几许?真是个傻小子啊,文健不禁想。
“是不是你有了另外的姑娘?”文健又问。
西平略一沉思道:“我从来没爱过继珍。这和有没有另外的姑娘并不相干。”
“可我现在问你,有没有另外的姑娘?”
“有。”
“是谁?”
“我想,她与我和继珍的事没有关系,我现在还不想说她是谁。”
“你很爱她,是吗?爱得情愿拿整个恒通去换?”文健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的,”西平坚定地回答,“我想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所爱的妻子,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他就是有再多财产,也将是一个最贫困最可悲的人。我不愿成为这样一个人。”
西平本想说:爸爸,你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难道你还要我也成为这样一个人?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文健却已凭感觉听懂了西平这句话。他再也无话可说,挥挥手,说了声:“你去吧。”
西平走到客厅门口,回身又望了父亲一眼,只见文健两手交叉,支着额头,坐着一动不动。
又是一阵怜悯的感情涌上西平心头,似乎刚才被剥夺掉一切财产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
白蕙下午去了医院。妈妈的主治医生告诉她,注射新药后,效果并不理想。这使白蕙心头很沉重。但看妈妈精神还不错,自住进医院以来,对治愈疾病也有信心。今天女儿陪她整整呆了一下午,她更是高兴,晚饭都多吃几口,饭后又吃几片苹果。
白蕙等妈妈睡下后,离开医院,早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刚走到新民里弄堂口,就见一个身影迎上来。
“西平!”白蕙惊叫一声。
“我在等你回来。”西平说。
两人相跟着走进白蕙住的三楼。这是西平第一次来到白蕙的家。他好奇地看着屋里的床、桌椅、小小的衣柜,一切都很简陋,但整洁舒适。西平感到有一种亲切感,他知道这是白蕙从小就生活着的地方。
白蕙给他倒杯水,在他对面坐下。
西平握住白蕙的手,这双小手冰凉。他用自己那双大手温暖着这双小手。
“去医院了?你妈妈怎样?”
“没见有什么大起色。”白蕙摇头。
“不要着急,”西平安慰她:“你妈妈病得久了,药物不可能很快见效,总得有个过程。”
白蕙朝西平笑笑,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稍许振作一些。
“我今天是代爷爷来的,他说早讲好要为珊珊钢琴比赛优胜给你奖品,可他现在上不了街,所以,让你自己挑喜欢的去买。”西平一本正经地说,拿出一叠钱交给白蕙。
“那怎么成,我不要,”白蕙忙拒绝,“爷爷是担心我辞去工作,生活有困难吧。对了,”白蕙想起来,“今天上午接到林医生电话,说有人愿提供我每月生活费,我猜大约就是爷爷,我拒绝了。”
“那你的生活……”
“放心。妈妈住院的费用是红十字会的借款,我身边的积蓄够维持到毕业。”
西平知道白蕙的脾气,便不再提生活费的事。他说:“不过,这买奖品的钱你还是收下,否则爷爷会不高兴的。”
白蕙想了想,先收下也好,老人是很诚心的。以后再给他买些书去。
“喂,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西平突然发问。
“哦,这才是你来的真正目的,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白蕙故意打趣,“你没在家里为这事发火吧?”
“你可估计错了。为你的走,珊珊伤心得哭了好几回,爷爷也不乐意。我倒觉得,你给丁家当家庭教师的时代是该结束了。等你再回丁家时,应该是我亲爱的小妻子。”西平说着凑过身来,要吻白蕙。
“又瞎说!”白蕙赶快往旁边一闪。
“怎么,我们不是已经说定了嘛,难道你忘啦?”
白蕙怎么会忘?那天继珍剪碎花冠,西平冲进来打了继珍,然后拥着她,当时就下决心说,绝不会再和她分开。可是……
“西平,”白蕙考虑着措辞:“我搬出你们家,就是为了能冷静想一想。也希望你想一想……”
“想什么?”
“我们俩……这现实吗?”白蕙轻叹一声,“也许,我们是该分手了。”
“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我想来想去……”
西平严肃起来:“我们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你怎么,害怕了?”
西平的眉头开始皱紧,嘴唇也紧紧抿着,嘴角成为方方的。一见西平这模样,白蕙就心疼,于是,她伸出纤纤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西平那方方的嘴角,那两道向上翘起的剑眉,那中间虬结成疙瘩的眉结:“哦,别这样!你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我不要你生气……”
在她温柔的抚摸下,那张英俊的脸上眉头渐渐舒展,嘴角也有了笑意。西平激动地把白蕙搂在怀里。”别再说分手的话,永远别说。答应我,快答应我。我求你……”
白蕙软软地靠在西平怀中,但她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她想,应该离开,离开他的怀抱,但却做不到……
然而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她轻轻推开西平。“西平,你想过你的父母吗?他们能同意你离开继珍吗?”
“我不仅想过,而且已正式向他们声明,我决不和继珍结婚。我还要争取他们同意接纳你。”
“争取不成呢?”
“那我就离开家庭,”西平坚定地说:“蕙,也许到那时候,我们俩只能住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但我相信,你不会抱怨的。”
“不是我的问题,”白蕙被西平的决心所感动,但她要把自己的顾虑全说出来:“你是个不肯推卸责任的人,以后你会不会因为违背继珍父亲生前的愿望而后悔呢?”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这个问题确是我前一阵痛苦和矛盾的根源,”西平沉思一下,接着说:“那天半夜从游艺场回来,我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后来去找林伯伯,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西平,你现在需要战胜的是你自己!’我想了好久,终于弄懂这句话的深意:一个人只有解除自己思想上的束缚,才有力量对抗外来压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天林达海还对西平说:“你觉得对不起蒋厂长,因为直到今天,凶手都没能追查到。但是我敢肯定,单靠你的力量,甚至整个恒通的力量,也是斗不过指使和保护凶手的日本人的。这不是他们和你们恒通的一家之仇。要想报这个仇,必须先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改变积弱的现状才行。至于你个人的婚姻大事,取决于你自己对道德、财产、舆论和幸福等一系列问题的理解。”
见白蕙不说话,西平又说:“蕙,你有没有决心和勇气,不怕流言蜚语,不怕诬蔑谩骂,不怕没有财产,找不到工作,甚至没有饭吃。也就是说,愿不愿准备跟我一起下地狱?”
“哦,西平,”白蕙叫道,“你明明知道,没有你,生活就是地狱;和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整个天堂!”
“那么,你下决心了?”西平充满希望地问。
“只是……”白蕙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你本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不能因为我而破坏它,我想,与其那样,不如我……”
西平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地走着。最后,他坐到白蕙的小床上,两眼看着地面,声音低沉地说:“蕙,听我告诉你,我有怎样一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