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铺就着青石,十分宽敞,每日清晨鸡鸣未歇,聚集于此的男女老少总有百八十位,全是开封年家太极的追随者。
年氏家族在开封立足久矣,开枝散叶,族众三百余人,现居于开封年家大宅的约三十七名,人才丰美,各行各业多有涉及。
然而,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年家对于太极的教授永远热忱。
前几年,这重责一直是由第十九代r,永字辈中最为年长的年永劲负责,后来族内诸事繁忙,几位族兄如永丰、永昌、永泽等等又有其它事业缠身,推广年家太极一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年永澜肩上。
他刚及弱冠便已接手,如今二十有五,这些年过去,似是无声无息,可在开封那群以太极强健体魄、练气养生的男女老少心里,「永澜师傅」这名号所代表的,却是年家太极的一种精神意念。
「大婶?」年永澜又是轻唤,音量微扬。
大婶竟呵呵笑了,双层下巴福满抖动。「舒服……当然舒服……永澜师傅,您再多说些话,那就更舒服啦。」
年永澜先是一怔,随即浅淡牵唇,以为人家在同他说笑。
他右手正搭着大婶的右肩,左手按在她的琵琶骨上,顺着肌理走向缓缓施劲,边说--
「大婶的肩痛是过分劳累所致,筋骨有些错位了,我暂时先帮您推拿回去,等会儿得空,请大婶走一趟『泽铎药堂』,请我家永泽族兄再仔细帮您查看一次。」气走双掌,隔着粗布衣料将充沛内力渗进对方酸痛处。
「唉唉,甭去药堂啦,有永澜师傅这一手,够用了。」肩头热烘烘的,一下子转轻,大婶忍不住笑咪咪。
她此话一出,周边或站或坐的乡亲们频频点头。
今晨的太极教授早已结束,广场上仍有十来位新进尚未散去,由守福带头,从最基本的起势走起,有模有样地跟练。
而这一方,几位熟面孔的父老乡亲又团团将年永澜包围,他性情沉稳,温和自持,虽然寡言了些,可长辈同他闲聊,他必定响应。
说真格的,面对这些天天接触着、随他多年习武养生的乡亲们,他几乎已到了有求必应的田地。
「大婶还是去一趟的好。」他温言劝着,拇指对准穴位掐捺,感觉对方有些瑟缩,他仍紧按住不放。「帮您打通气血,还得敷上『泽铎药堂』的千金虎骨膏才能见效。」
「哇,那得花多少银两呀?」「千金」的「虎骨」耶,光听就觉得吓人啦。
年永澜微微一笑。「大婶上药堂去,就说是永澜的意思,他们不收钱的。」
大婶尚未响应,旁观的一位婆婆已按捺不住,挥着揭汗的帕子骂道--
「咱儿说李家婶子,妳这身子骨得练,这会儿让永澜师傅打通气血又怎么着?隔个十天半个月,老毛病仍要缠着回来,治标不治本,肯定不成。」
「就是、就是,孙婆婆说得对。」另一名乡亲跟着附和,「从今往后,李家婶子天天来龙亭园报到,跟着永澜师傅打太极,咱赵大给您打包票,不出半年,您那些病痛一消全散,还贴啥儿虎骨膏药?」
「是呀,咱儿这右腿膝盖骨,天气一变就跟着闹脾气,练了太极五个月不到,现下好多啦。」
「甭说你了,两年前我朱有义可是开封有各的大胖呆,一出门,屁股后头就跟着一堆兔崽子拍手唱:『朱胖呆,肚开开,只吃肥肉不吃菜,跌进茅坑起不来』,简直气煞我也!下定决心跟着永澜师傅学太极,这一练,瞧--」他拍着结实腰身,下巴得意一扬:「是不是挺玉树临风的?呵呵呵……」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抒发这些年来习武感言,年永澜径自微笑。
这天,冬意犹浓,树梢被白雪压沉了,偶尔承受不住,啪地落下一坨雪,景致萧瑟,但人语可亲,他喜欢这样的氛围,极其喜爱,热闹的声浪在他耳边滚荡,数张诚挚而朴实的面容在眼前周旋,教他清楚明白不是在黑暗梦中,那个梦,离他很远、很远,被挤迫到一个虚无境界,他很安全。
李家大婶差些被众人的口水淹死,才想插个话,园子那端却在此际传来游人们的阵阵惊呼。
跶跶蹄声纷扰惊心,伴着马匹凄厉嘶鸣。
广场上练太极的人和一旁闲聊的民众瞬间被引走注意力,就见一匹高大红马四蹄狂撒,园子里去年春才移植的几株幼木接连毁在牠强健腿力下,还把一片等待春临绽放的花苗践踏得七零八落,分明是发了狂。
马无鞍无缰,背上却低伏一人,雪白劲装在红马背上显得格外醒目,那匹马跳跃踢踹,没瞬间停顿,兽类的狠劲正淋漓尽致地发挥着。
「哇--这、这这哪儿来的瘟神?!」
「快躲呀!这下冲来了吗?!」
广场这方,众人抱头鼠窜,因那匹大红马甩脱下掉背上的重量,脾性更躁,竟奋力一跳,越过成排矮木,再跃过一池小塘,像团烈火笔直朝广场这儿冲撞过来。
年永澜想也未想,几个箭步迎上,俐落地翻身上马,坐在那白衣人身后。
他双腿运劲夹紧,倾身过去,两臂探出,扯住马鬃。
这个姿势让马背上的两人紧紧贴靠。
他的前胸至下腹全无空隙地抵着白衣人的背和臀,脸在对方耳畔处,剎那间,不知是从人家的黑发、肌肤,抑或是衣衫熏染,反正一抹馨香毫无预警地窜进鼻息,竟是女儿家独有的娇软气味。
他心一惊,没料到是位姑娘,双手迫于情势依旧紧抓着马鬃不放,随着红马每一下的跳跃,两人之间不住磨蹭,他脸跟着泛红,随即听见姑娘怒斥--
「你下去!该死的!你、你干什么?!」
她声音很嫩,有股张扬的蛮气,边骂着,右臂曲肱往后一顶。
年永澜忙着稳住大红马,又忙着按捺心绪,没留意竟吃上她一记,闷哼了两声。
这态势陡地超脱控制,本以为制住发狂的马匹便可,谁知又多出个找碴姑娘。马儿欲甩脱背上两人,而她正想踢他下去,顶中他腹部后,一臂接着往后挥打,险些扫中他脸颊和眼睛。
一时间,年永澜手忙脚乱,直觉做出反应--
他右掌加倍使劲扯紧马鬃,大红马吃痛,厉声嘶鸣,后腿倏地立起,两只前蹄抬高,在半空胡挥抗拒。
同一时刻,他左臂用力揽住姑娘家的腰肢,顺势往后弹飞,伴着惊呼四起,他抱住她安全地踏落在青石地上,旋了两圈才卸去飞势。
「混帐!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娇嗓既怒又气,铺天盖地席卷年永澜的听觉,心一抽,还弄不清怎地一回事,啪地厉响,峻颊已火辣辣挨了一掴。
他唇微张,真是怔住了,眼瞳收缩再收缩,锁住面前的一张娇容,那离自己好近,五官精致极了,是稚幼、漂亮、娇俏的,而且……十足野蛮。
「哟!怎地动手打人?!怎么蛮气?!」
「这是哪家的闺女儿?可不过分了吗?!」
白衣姑娘才没空理会旁人的「闲言闲语」,反正先打再说,冒火的美眸稍定,待看清男子面容,她喉间自然地逸出惊喘,冲口便出--
「丑八怪,还不放开?!你、你还要抱多久?!快放开啦!」
年永澜心头又是一抽,双臂猛地从那柔软腰间撤回,速度之迅,彷佛她浑身涂满致命毒液。
此一时际,有人扯嗓大喊--
「永澜师傅小心!那马还没疯完哪!」
大红马如愿以偿甩掉驾驭者,但马鬃被扯得发痛,牠在原地踢踏四蹄,频频喷气,按捺一阵又野了起来,对着人群横冲直撞。
「珊瑚儿!」坏脾气姑娘忧虑地嚷着,掉头追赶过去。
珊瑚儿?
红马有个漂亮又贴切的名字。年永澜脑中乱烘烘,模糊想着,见姑娘漂亮的雪白身形追着那团火红。她没能驯服牠,那马儿的脾性与她一般野蛮,硬碰硬的结果,只可能两败俱伤。
龙亭园内惯有的慵懒气氛早已一扫而空,尖叫与奔跑之声不绝于耳,一名小小孩童被粗心的母亲留在广场一角,正嚎啕大哭着,大红马忽然方向掉转,竟朝着那孩子冲去,眼看就要踩中他--
「危险!」坏脾气姑娘惊声大叫,这一下扑得迅雷不及掩耳。
千钧一发之际,她抱住孩子往旁边翻滚,雪白劲装擦得浑身尘灰。
然而,红马的蹄根本不及落下--
忽闻野性哀鸣,凄厉刺耳,年永澜不知何时又翻上马背,双手再度紧抓红鬃,使力一扯,马匹立即教他控制住方向。
他双腿夹劲,力量施加在红马的颈边与前胸。
一场意志的搏斗,相互僵持、拉扯、抵拒。
忽然间,不可思议地,大红马步伐不稳,如醉酒一般,跟着,两只前蹄竟缓缓地、无力地曲跪下来。
牠鼻孔犹粗嗄地喷出气息,甩着大马头,全身的肌理已慢慢松弛,漂亮的毛色服贴出柔软光泽,此时,牠正眨动着圆亮眼珠,好奇打量着已翻身下马、来到跟前的男子。